坐在一旁的妙玉将她眼底的诧异看得分明,指尖轻轻拨了拨披风下摆的流苏,半真半假解释道:“我自蟠香寺与你分别后,因师尊刚圆寂,寺中事务繁杂,便先去了扬州城暂避,没成想在那里偶遇勇毅侯。
侯爷听闻我有意来顺天府,便邀我随他府上的船队一同北上,有侯府的人沿途照应,行程确实快了许多,故而比你先到几日。”
邢岫烟这才恍然大悟。
勇毅侯护送巨额白银回京这事,她在路上也曾听闻,原来好友竟是得了这般便利。
怪不得先自己一步赶到。
贾母瞧着两人一问一答间的熟稔模样,不由得笑了笑。
瞧这两人说话的模样,倒真是亲近的好友,连语气都比跟旁人说话时柔和几分。
她打岔道:“这么说,你们俩倒真是有缘分,虽没在路上遇上,却偏偏在我这屋里见了面。
往后岫烟在府里住下,你们姐妹俩也能常常见面说话,倒省了彼此挂念。”
妙玉闻言,微微颔首,清冷的眼底难得透出几分柔和,没有再多言语,只是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接着,贾母拉着邢岫烟的手,挨个儿将在坐的姑娘们介绍给她。
轮到林黛玉时,当听闻眼前这位眉眼清雅、气度不凡的女子竟是当朝郡主,邢岫烟不由得心头一震,下意识便要屈膝行大礼。
“快别多礼。”林黛玉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扶住她的胳膊,声音温和,“都是自家人,往后便以姐妹相称,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搀扶的瞬间,林黛玉的指尖不经意触到了邢岫烟的衣袖,粗布料子单薄得很,触手竟带着几分凉意。
她不由得眉头微蹙,抬眼看向邢岫烟,见她神色平静,仿佛早已习惯这般寒凉,心里便有了数。
她的目光下意识扫向站在一旁的邢夫人,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邢夫人正站在原地,见林黛玉看过来,虽没明白缘由,却也连忙堆起几分讨好的笑容,微微点头示意。
她只当是林黛玉瞧着邢岫烟面生,倒没往别处上想。
等众人重新落座,邢岫烟刚坐下,就被探春、惜春围了上来。
探春好奇追问苏州的园林景致,惜春则惦记着南边的特色吃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邢岫烟问得笑意连连,先前的局促也消散了大半。
林黛玉趁着这热闹劲儿,悄悄起身走到贾母榻边,俯身凑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了几句,无非是说邢岫烟衣裳单薄,怕是抵不住京里的寒冬云云。
贾母听完,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脸色沉了几分。
她顺着林黛玉的目光看向邢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不满。
先前邢夫人跟她提过弟弟一家子来投奔,她原以为这儿媳颇为重视此事,应当会妥善安置。
却是没成想连件厚实的棉袄都没给孩子备上,传出去倒显得她们荣国府怠慢亲戚,苛待了投奔来的姑娘。
贾母压下心头的火气,没当场发作,只是抬手招来鸳鸯,凑在她耳边低声吩咐:“去库房取两套新做的厚衣裳来,一套海棠红的锦缎棉袄配厚裙,再取套月白绣竹叶的棉裙袄,外带一件玉色缂丝斗篷,要合身的。”
鸳鸯连连点头,应声后快步撩开棉帘,往后院库房去了。
邢夫人被贾母那一眼瞪得心里发慌,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却又不敢上前询问缘由,只能暗自琢磨:莫非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惹老太太不快了?
鸳鸯领命而去后,屋内的暖意似乎凝滞了片刻。
贾母面上虽很快又挂上了慈祥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只温声对邢岫烟道:“好孩子,往后这里就是自己家,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跟你凤姐姐和探春姐姐说,或是直接来告诉我,千万别外道了。”
邢岫烟忙起身应“是”,神态恭谨温顺。
她虽没完全明白缘由,但自幼家境清寒,察言观色已成本能,隐约察觉方才因自己掀起了一丝波澜。
瞥见姑母邢夫人那有些局促不安的神情,心中更明了几分,却只作不知,依旧从容应对。
王熙凤是何等伶俐之人,早已将贾母的神色、林黛玉的低语、以及鸳鸯的匆匆离去瞧在眼里,心中立刻便猜到了八九分。
她脸上堆起明媚的笑容,几步上前亲热地拉住邢岫烟的手,声音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老太太说得再对没有了!我瞧着你便觉得投缘,往后常到我院子里坐坐,咱们姐妹多说说话儿。”
薛宝钗也在一旁微笑着接口,言语一如既往的稳妥周到:“正是呢,邢妹妹初来,若是对府里各处不熟悉,或是想找人做个伴,随时来找我们便是,姐妹们在一处,也好解闷。”
不多时,鸳鸯就带着两个小丫头折返,手里捧着两套叠得整齐的衣裳,还有一件绣着云纹的玉色斗篷。
她笑着对贾母回道:“老太太,按您的吩咐取来了,奴婢瞧着岫烟姑娘身量与林姑娘相仿,这两套应是合身的,斗篷也是新得的,好看得很。”
贾母满意地点点头,对邢岫烟道:“快换上瞧瞧,年轻姑娘家,正是要穿得鲜亮些才好。”
邢岫烟见这阵仗,心中有些不安,连忙推辞道:“如此贵重的衣物,岫烟愧不敢当……”
“哎,这可不行。”贾母笑着打断她,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诙谐,“这是长辈给的见面礼,哪有推辞的道理?
你若不肯收,便是嫌我老婆子眼光不好,我可要生气了。
再说,等会儿叫你林姐姐带你们去园子里赏梅,白雪红梅的景致,穿得素净了反倒可惜。
不止你一个,妙玉姑娘也得换的。”
妙玉自幼修行,虽在荣国府中法力受禁,但体质早已寒暑不侵,本不惧冷。
可她见林黛玉、贾母这般在意邢岫烟,又瞧着邢岫烟单薄的衣裳,心下也明白几分。
不等邢岫烟再推辞,径自上前接过那套月白衣裙,装作不经意间道:“既是长辈厚意,我便不推辞了。”
她此言一出,贾母顿时了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妙玉坦然接下衣物后,屋内众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到了邢岫烟身上。
邢岫烟望着那套海棠红缕金袄裙,锦缎面料在炭盆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触手定是暖融融的。
这与自己身上洗得发浅的粗布夹袄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她指尖下意识蜷起,垂着眼帘,唇瓣动了动,想说些“不敢叨扰”“太过贵重”的推辞话,却又想起方才贾母说的话,怕扫了兴致,一时竟有些局促地僵在原地。
贾母将她这细微的模样瞧得真切,知道这孩子是性子腼腆、不愿平白受惠,便笑着往前凑了凑,手里的暖炉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诙谐:“好孩子,别跟我老婆子客气!
这可不是寻常给的,是长辈的见面礼,断没有推辞的道理,你要是不肯收,莫不是嫌老婆子挑的花色不好看,瞧不上眼?”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都忍不住低笑起来,原本微微凝滞的气氛瞬间松快了。
邢岫烟耳尖微微发烫,抬眼时正撞上贾母温和的目光,又瞥见身旁妙玉冲她轻轻点了点头,心里的纠结顿时散了大半,知道再推辞反倒显得生分。
她便恭恭敬敬地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比先前稳了些:“老太太厚爱,岫烟哪里敢嫌弃?只是这般贵重的赏赐,实在受之有愧。
但既蒙老太太盛情,那岫烟便厚颜收下了。”
“这才对嘛!”贾母笑得眼角堆起细纹,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快让丫鬟带你去后屋换上。”
旁边的丫鬟忙上前一步,恭敬地捧着衣物,引着妙玉和邢岫烟两个往后屋去了。
邢夫人站在一旁,见贾母对邢岫烟这般上心,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只是想起方才贾母那记冷瞪,难免有些懊悔。
怎么偏生就没注意到这个?
不多时,后屋的棉帘被轻轻撩开,妙玉与邢岫烟并肩走了出来,在场众人的眼睛不由得齐齐一亮。
妙玉换上那套月白绣竹叶的棉裙袄,外罩玉色缂丝斗篷,素白面料衬得她肤色愈发莹润,原本清冷如寒梅的气质,此刻又添了几分通透雅致,仿佛雪中玉竹,连周身的疏离感都柔和了些许,只静静站在那里,便自成一幅素雅的画。
而邢岫烟的变化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锦缎袄裙本就明艳,穿在她身上,竟将那身粗布衣裳掩去的灵气全然衬了出来。
锦缎的光泽映得她眉眼愈发清秀,原本略带拘谨的姿态,在合身的华服衬托下,竟平添了几分从容贵气,看着倒真像是与林黛玉、探春几个一般出身高门大户的姑娘家了。
“真是人靠衣装!”史湘云最先忍不住惊叹,拉着探春的胳膊小声嘀咕,“邢妹妹这一打扮,跟方才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探春也笑着点头,目光落在邢岫烟身上,满是赞赏:“这颜色衬得妹妹气色真好,往后就该多穿些鲜亮的衣裳。”
既已装扮停当,林黛玉便笑着邀众人往东府的会芳园赏梅去。
众人自然都乐意,妙玉虽不爱热闹,却也知这是难得的相聚,便轻轻颔首应了。
贾母坐在榻上,看着姑娘们兴致勃勃的模样,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年轻人去热闹吧,我这老婆子身子沉,就不去凑这个趣了。”
王熙凤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也笑着推辞:“我这身子也不便多走动,就留在屋里陪老太太说话。”
邢夫人和王夫人见状,也连忙说:“我们两个跟着去反倒扫了姑娘们的兴,不如也留下伺候老太太。”
安排妥当后,林黛玉便带着妙玉、邢岫烟、探春、史湘云、薛宝钗几人,说说笑笑地往会芳园去了。
屋内的人一走,热闹的气氛顿时淡了下来。
贾母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了,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邢夫人,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狠狠瞪了她一眼。
邢夫人本就因先前的事揣着心思,被这一眼瞪得身子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垂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贾母指尖摩挲着暖炉的边缘,沉默片刻,才淡淡开口问道:“你弟弟一家子进了荣国府,可有给他们安排好在哪处地方讨生?总不能让他们一家子都靠着你接济,坐吃山空吧?”
邢夫人闻言,脸上立刻堆起讪讪的笑,声音有些含糊:“这……倒也还没来得及细想,等会儿媳回去问问老爷,看他有没有什么主意……”
“哼!”贾母将茶盏往身旁的小几上不轻不重地一顿,发出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话,“我问的是你!你娘家的事,还指望老大替你操心?”
她懒得再绕弯子,直接问道:“旁的我且不问,我只问你,你那侄女岫烟,你心里是怎么个打算?”
邢夫人心知这是关键,忍着心里的肉疼,小心翼翼回道:“儿媳原是打算……叫岫烟丫头跟迎春几个一样,每月也从公中领二两银子的月钱,至于这银子从哪里出……”
她话里话外,仍是想将这开销挂在公账上。
贾母显然是见不得她这抠搜算计的模样,摆手打断她的话,警告道:“我可得提醒你一句,你那侄女,可是跟那位妙玉姑娘是至交好友!
那妙玉是什么人?她是隔壁侯爷府上的贵客不说,自身更是个有本事的,说不得哪天你就得求到人家头上!”
邢夫人身子一僵,这才意识到妙玉的分量,也明白贾母为何这般看重邢岫烟。
贾母见她神色微动,又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叹惋:“老婆子我年纪大了,也没几年好活的,府里的事管不了多久。
你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这待人接物,眼光得放长远些!
是省那几两银子要紧,还是维系好人情路子要紧?要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掂量清楚!”
邢夫人连忙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慌乱:“老太太教训的是,儿媳知道了,往后定不会怠慢岫烟丫头,定给她安排妥当……”
第470章 寒梅映雪添景趣
由于事先已经跟尤氏打过招呼,林黛玉一行人便是直接来到了宁国府这边。
刚踏入会芳园,一股清冽的梅香便裹着寒气扑面而来。
满地积雪未消,如碎玉般铺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反倒衬得园子里愈发幽静。
远处几株老梅树傲然挺立,墨色枝干上缀满了嫣红的花苞,有的已全然绽放,花瓣上沾着点点雪粒,在冬日暖阳下泛着剔透的光泽,宛如烈火燃于冰雪间,看得人眼前一亮。
“这梅开得真好!”史湘云率先加快脚步,走到最近的一株红梅下,伸手轻轻拂去花瓣上的积雪,鼻尖凑上去深吸一口,满脸赞叹,“比去年开的还要精神些,难怪林姐姐特意邀我们来。”
林黛玉笑着走上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冰凉的花瓣,眼底满是喜爱:“这梅树姿态最是难得,枝干虬曲如龙,花色又浓淡相宜,我去年冬日里来,便觉着这处的景致最好。”
她转头看向邢岫烟,温声问道,“邢妹妹之前在苏州时,可曾见过这般景致?”
邢岫烟正驻足望着满树红梅,闻言轻轻点头,眼中带着几分怀念:“苏州家里附近的园林里也有梅树,只是多是白梅,这般成片的梅林倒少见。
雪后赏梅,原是极雅致的事,只是从前家境贫寒,倒没这般从容赏玩的心思。”
妙玉走到一株姿态苍劲的梅树下,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微动,那花瓣便在她掌心化作一缕轻烟散去。
她望着枝头怒放的各色梅花,清冷的眼底难得有了几分波澜:“梅有傲骨,雪压枝头仍能盛放,倒是比世间许多人都强。”
薛宝钗闻言,笑着接口:“妙玉姐姐说得是,古人常以梅喻君子,这雪中梅花,既有铮铮傲骨,又有艳色无双,确实难得。”
她转头看向探春,“三妹妹向来爱摆弄花草,若是喜欢,回头让人剪几枝回去,插在胆瓶里,摆在屋里也雅致。”
探春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我正有此意!只是这树是东府的,得跟大嫂子说一声。”
“这有何难?”林黛玉笑着道,“等会走的时候跟她说一声便是,大嫂子夙来爽利,定不会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