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本座不管你们用何种手段,是亲自潜入大景都城也好,寻些凡间眼线、假借他人之手也罢,必须给本座查清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如今在凡间的确切境况!”
她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剑锋,直刺僧道二人。
癞头和尚与跛脚道士听得心头俱是一颤。
眼下大景朝如日中天,都城顺天府更是龙气笼罩,加之天机被严密遮蔽,想要在短时间内完成警幻仙子交代的任务,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迎着仙子那毫无温度的眼神,两人连半分讨价还价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警幻仙子见二人虽面如土色,却仍无主动应承之意,秀眉蹙得更紧,话锋陡然一转,语速放缓,却更添森然:“若尔等耗费时日,却查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她刻意在此顿住,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从癞头和尚惊惶的面孔,刮到跛脚道士颤抖的指尖。
那未尽的话语中蕴含的威胁,比直白的警告更令人胆寒,如同数九寒冬的冷风,瞬间穿透骨髓,让两人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他们太清楚这位仙子的手段了,若任务失败,那后果绝非他们所能承受。
癞头和尚再不敢犹豫,猛地将佛珠攥入掌心,“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变调,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仙子放心!贫僧……贫僧即便拼却这身修为,踏遍凡尘,也定要查明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近况,绝不负仙子所托!”
跛脚道士也慌忙随之跪倒,拂尘“啪嗒”一声掉落于青石地面也顾不上去捡,急声附和:“贫道亦立此誓!纵是刀山火海,也定将准确消息带回,万死不辞!”
警幻仙子睥睨着脚下终于显出几分豁出性命的二人,冷峻的脸色方稍稍缓和了些许。
她纤指微抬,示意二人起身,语气依旧冰寒:“记住你们今日之言。若事有不成,休怪本座不顾念往日情分。”
两人如蒙大赦,连声应着,垂首躬身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再引来注意。
警幻仙子玉手轻抬,理了理素白仙裙那并不存在的褶皱,正欲转身返回内殿,足尖方动,却蓦地一顿。
仿佛有一道微光划过灵台,从记忆深处牵扯出一件几乎被遗忘的琐事。
她缓缓回身,目光重新落在惊魂未定的癞头和尚身上,语气较之前略缓,却仍带着不容闪躲的追问:“险些忘了,你前次不是禀报,已派了你那师侄前往赵驹身边?如今时日已久,为何至今仍是杳无音信?”
这轻飘飘的一问,于癞头和尚而言却不啻惊雷。
他刚放松些的神经瞬间再度绷紧至极限,额角边不受控制地渗出大量细密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他慌忙举袖擦拭,声音带着压制不住的微颤:“回……回禀仙子,早前、早前赵驹尚在扬州时,贫僧那师侄妙玉便已传回消息,言道……言道已成功接近赵驹身侧。
想来……想来此刻正于暗中观察,等待那万无一失的动手良机……”
他生怕仙子降罪,急急又补上一句:“妙玉性子最是沉稳周全,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贫僧揣度,她必是不愿贸然行事以致打草惊蛇,定要待到十拿九稳之机,方会雷霆一击!”
警幻仙子闻言,紧蹙的娥眉稍稍舒展了些许,周身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也消散了几分,面色渐趋平和。
她倒也并未深究妙玉为何迟迟不动手。
在她看来,赵驹确非易与之辈,心思缜密,手段莫测。
若妙玉未能把握住一击必杀的机会,反令赵驹心生警惕,日后要想再对付他,只怕难如登天。
如此想来,妙玉选择隐忍待机,倒也算得上是老成持重之策。
“嗯,谨慎些也好。”警幻仙子微微颔首,语气中透出一丝难得的认可,“赵驹非是庸碌之辈,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
传信于她,务必耐住性子,静候最佳时机,莫要枉费了这来之不易的近身机会。”
癞头和尚如释重负,连忙躬身应道:“是是是!贫僧稍后便设法传信予妙玉,定将仙子训示一字不差地转达,嘱她务必谨慎,绝不辜负仙子厚望!”
待那袭素白仙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宇深处,萦绕在侧的凛然威压散去,癞头和尚与跛脚道士才不约而同地长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只觉后背僧袍道衫已被冷汗浸透。
然而,两人脸上非但不见轻松,反而愁云更浓,相对无言,唯有苦笑。
二人默然无语,一前一后踏上离开太虚幻境的路径。
脚下青石板路被浓郁灵雾遮掩,步履虚浮,如踏棉絮,却无半分飘逸之感,只觉每一步都沉重异常。
这一路,唯有破旧僧袍与道袍摩擦的窸窣声,以及间或响起的、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的叹息,在空灵寂静的幻境中幽幽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不知行了多久,周遭景致飞速流转、倒退,片刻之后,顺天府城外那熟悉的黄土官道与远处巍峨城墙的轮廓已隐约可辨。
当两人终于驻足于官道旁的古槐树下,癞头和尚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焦虑,猛地转身抓住跛脚道士的胳膊,眉头拧成了死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急:“道友!如今可如何是好?
仙子下了死命令,可这顺天府如今铁桶一般,天机遮蔽,你我连靠近城门怕不是都要掂量几分,又如何能探听到荣国府里的消息?这岂不是逼着咱们去送死吗?”
跛脚道士亦是满面愁容,伸手用力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沉吟半晌,浑浊的眼眸里忽地闪过一丝微光:“道兄,依贫道愚见,或许……咱们可以去找你那妙玉师侄?
她如今就在赵驹身边,而赵驹的府邸与荣国府仅一墙之隔,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皆在荣国府内,由她探听消息,岂非近水楼台,易如反掌?”
癞头和尚闻言,心中先是一动,仿佛暗夜中见到一丝萤火。
但旋即,他猛地摇头,语气变得异常坚决:“不妥!此计大为不妥!眼下重中之重,乃是寻隙除掉赵驹!此獠不除,大景国运便难衰颓,天机亦永无清明之日!
妙玉师侄好不容易才取得其信任,得以近身,此乃千载良机!
若因与吾等联络而暴露行藏,岂非因小失大,前功尽弃?这个险,万万冒不得!”
跛脚道士听他说得在理,脸上刚浮现的一点希冀又黯淡下去,重重叹了口气,捶胸顿足道:“唉!言之有理!
可惜……可惜上次贫道那空幻师弟在荣国府行事不密,露了行藏,如今正被官府海捕通缉,不敢踏入顺天府半步。
否则,以他在此地经营多年的人脉,或许还能有些门路……”
癞头和尚原本也跟着唉声叹气,忽然间,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再次抓住跛脚道士的衣袖:“空幻道友虽不便前来,但这顺天府藏龙卧虎,鱼龙混杂,在此讨生活的修行同道,绝不止他一人!定然还有其他隐于市井、藏身红尘之辈!”
跛脚道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一怔,疑惑道:“道兄此言何意?莫非……你还识得其他蛰伏于此的修行人士?”
“虽不熟稔,却有所耳闻!”癞头和尚愈发兴奋,凑近几分,压低嗓音道,“贫僧往日云游时,曾听人提及,这顺天府内有一婆子,似乎姓马,人称马道婆。
据说她也懂些旁门左道、巫蛊之术,专司与内宅妇人打交道,替那些高门大户做法事,看风水,驱邪避凶,在这权贵圈子里,竟也混得几分名头。
若能说动她出面,凭借她出入高门府邸之便,或能从荣国府内眷口中,套出些关于绛珠仙草他们的境况!”
更重要的是,据闻这马道婆生性贪婪,尤爱黄白之物,只需许以些许金银财帛,便可驱使其效力,远比之前需要许以重利、甚至承诺分享功德的空幻和尚要好打发得多。
癞头和尚与跛脚道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处逢生的光芒。
事不宜迟,两人当即拍板:“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走,即刻去寻那马道婆!”
二人不敢怠慢,迅速收敛起周身那若有若无的修行气息,各自从随身褡裢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打着补丁的灰布衣衫换上,掐了个简单的匿形法诀,混入官道上熙熙攘攘进城的人流,低着头,朝着那戒备森严的顺天府城门走去。
这马道婆在顺天府权贵后宅圈子里确有些名气,僧道二人没费多少周折,只在几处茶摊酒肆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便在那七拐八绕的僻静巷弄深处,寻到了一座门扉斑驳、檐下挂着一块写着“马宅”二字木牌的小小院落。
第465章 奸猾婆子藏二心
此时,马道婆刚从城西的晋阳侯府归来不久。
自打上回被那位新晋的勇毅侯赵驹找上门,知晓此人竟是荣国府赵姨娘的亲侄,且手段狠辣、深得帝心后,她便对荣宁街一带心生忌惮,再不敢如往日那般随意出入荣国府招揽生意,惟恐一个不慎,触了那位侯爷的霉头,惹来杀身之祸。
这些时日,她只敢在其他公侯府邸间周旋,凭借那点粗浅的幻术与一张能把死人说话的巧嘴,替那些深宅内院的老夫人、太太们“排忧解难”,换取丰厚的赏钱。
今日她便在忠勇侯府,靠着一番装神弄鬼,哄得那笃信鬼神的老夫人心花怒放,又得了沉甸甸一包金银锞子并几件上好玉器。
此刻,她正坐在自家堂屋的八仙桌旁,就着窗外透进的昏黄天光,美滋滋地清点着今日所得,摩挲着冰凉的银块,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盘算着又能添置几亩水田或是放出一笔利钱。
正当她拿起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元宝,准备放入手边那个专用的紫檀木钱匣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两下不轻不重、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敲门声。
马道婆动作一僵,心头猛地一跳。
她今日归来,并未约见任何主顾,这个时辰,会是谁来寻她?
她皱着眉头,满是疑虑地放下元宝,迅速将桌上散乱的金银玉器一股脑儿扫进抽屉,锁好,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换上一副惯常的、带着几分神秘和高深的表情,慢吞吞地走向院门。
“吱呀”一声,老旧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当马道婆看清门外站着的、一位手持油腻佛珠的癞头和尚与一位拄着拐杖的跛脚道士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变了几变。
这两人衣着朴素陈旧,看似与寻常游方僧道无异,但那股子沉淀在骨子里、历经岁月打磨的独特气韵,以及他们眼中那迥异于常人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深邃目光,都让马道婆瞬间断定,来者绝非善茬,更非她平日打交道的那些寻常同行或是愚昧妇人。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莫非是今日在忠勇侯府行事不够周密,被侯府察觉了端倪?或是收的“孝敬”太多,惹得那老夫人事后反悔,特意请了真正有道行的高人来寻她晦气?
强烈的危机感让她脊背发凉,手心里瞬间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
她暗自运转起那点微末法力,脚尖微微挪动,对准了早已在院内布置好的、用于紧急逃遁的简易阵法方位,打定了主意:
一旦情况不对,确认这两人是来找麻烦的,她便立刻发动阵法遁走,绝不留在此地任人宰割!
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薄云洒在顺天府纵横交错的巷弄里。
癞头和尚站在马道婆那扇斑驳的木门前,与跛脚道士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直到听见院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马道婆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挽起,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僧道二人身上迅速扫过。
“你便是马道婆?”癞头和尚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有力。
马道婆心头猛地一紧,强压下翻涌的慌乱,脸上挤出几分僵硬的笑意,双手在身前局促地拱了拱:“正是老婆子,不知大师、道长今日登门,可有要事吩咐?”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谦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巷口,仿佛在确认是否还有其他人跟随而来。
跛脚道士轻轻咳嗽一声,手中的木杖在青石板上顿了顿,发出沉闷的声响。
“马道友不必惊慌,我二人今日前来,并非寻仇问罪,只是有一事想请你相助。”
这话让马道婆心里的警铃越响越烈。
她搓着衣角,脸上堆起更加谦卑的笑:“相助?老婆子不过是个混口饭吃的小人物,哪有本事帮到两位高人?”
她边说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二人周身气息沉凝,绝非寻常江湖术士,若真动起手来,自己绝无还手之力。
癞头和尚朝院外瞥了眼,见街上行人往来,便朝马道婆递了个眼色:“此处人多眼杂,咱们进屋详谈,如何?”
马道婆犹豫片刻,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这僧道二人的特征太过明显,一个癞头,一个跛足,让她忽然想起之前那赵驹暗中寻访的那对僧道。
她心里顿时雪亮,当时赵驹形容的,可不正是眼前这两人?
“是老婆子考虑不周,两位快请进。”马道婆咬了咬牙,侧身让开道路,干笑着将二人引入院内。
院子不大,墙角生着青苔,几件洗晒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马道婆引着二人走进正屋,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杂物。
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缺了腿的八仙桌和两把旧椅,烛光摇曳着,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寒舍简陋,让二位见笑了。”马道婆边说边倒了两杯粗茶,茶叶是最劣等的那种,在水中沉沉浮浮。
“二位请用茶。”
癞头和尚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苦涩,他却面不改色。
放下杯子时,他的目光已变得灼灼:“马道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在顺天府的权贵圈子里周旋多年,各家府邸的底细,想必你比谁都清楚。
我们今日找你,是想让你帮着探查两个人的消息。”
马道婆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道:“不知两位想查哪两位贵人?”
“荣国府的林黛玉与贾宝玉两个。”跛脚道士在一旁补充,木杖又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郑重,“我们要知道他们近日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最近可有往来,吵了几次架,闹过几次矛盾,都要一一报来。”
马道婆听到“荣国府”三个字,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地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圈。
之前赵驹寻这两人寻得急切,出手又大方,不过是随手开出的赏银便已经足够她逍遥了大半年功夫。
而眼前这两人又找上门来,若能先应下差事,拿到好处,再暗中观察动静,后续看情况要不要给赵驹通风报信,左右都不吃亏。
打定主意,马道婆脸上的难色更浓,她叹了口气,揉着衣角道:“二位有所不知,那贾宝玉自小体弱,荣国府上下把他当成眼珠子似的护着,连我这干娘想见他一面,都得提前递帖子等回话。
至于林姑娘,性子清冷得很,平日里便只在屋里看书,极少与人往来,想要打听他们的动静,可不是件容易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