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佺如释重负,精神抖擞地行礼退下,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第461章 荣府夜话,丫鬟素云
等赵驹从金吾卫下值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宁荣街两侧高悬的灯笼间打着旋。
赵驹骑着踏云,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路过荣国府那气派的门楼时,他心头一动,想起了几天前交由韩太医的那包金鸡纳树皮。
也不知韩太医是否来过,那药对贾兰和大姐儿的疟疾是否见效。
他心下挂念,便是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朝着荣国府东面的角门行去。
角门上的小厮认得赵驹,见他这般时辰过来,虽有些诧异,却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刚进荣国府的角门,脚下的青石板路还沾着未化的薄雪,旁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带着惊喜的女声:“表哥?”
赵驹闻声转头,只见月色下,探春正提着裙摆快步走来,鹅黄色的锦袄外罩着件银狐坎肩。
她身后跟着三四个拎着灯笼、捧着暖炉的丫鬟婆子,一行人踩着雪“咯吱”作响,朝着他这边赶。
待离得近了些,探春脸上的笑意更浓,上前两步便热络地问:“表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天都黑透了,路上雪滑,可没冻着吧?”
说着便伸手想拉他的袖口,又想起这会人多,指尖微微一顿,转而侧身引着他:“快随我往里走,屋里生了暖炉,暖和些。”
赵驹被她拉着往里走,指尖触到探春袖口处柔软的狐毛,倒也不拒绝,只是顺着她的力道放缓脚步,唇边噙着浅笑道:“我这刚从金吾卫下值,路过府门时想起兰哥儿和大姐儿两个,心里记挂着,便过来看看。”
他目光扫过探春略显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眸,又问道:“倒是你,都这个点了,怎么还不回房歇息,反倒在外边晃悠?仔细夜里风凉冻着了。”
探春闻言,脚步稍顿,随即又继续往前走,唇角弯起一抹无奈的弧度:“方才在账房那边盯着年底的账目呢,府里年关要采买的东西多,各处的用度都得一一核对清楚,免得出纰漏,这才忙到现在。”
她说着轻轻跺了跺脚,绣鞋边缘沾着的雪屑簌簌落下。
待提及贾兰和大姐儿时,她眉眼倏然明亮起来,声音里都带着轻快的笑意:“得多亏了表哥从西洋人那边得来的药!
韩太医前日过来,取了那药研磨煎煮,给兰哥儿和大姐儿服下,说来真是神药,不出三个时辰,两人的烧就退了,夜里再没惊厥哭闹。”
探春边说边侧身引路,灯笼的光晕在她发间跳跃:“老太太今早还念道,说等表哥得空了,定要亲自设宴答谢,这救命之恩,阖府上下都记在心里呢。”
赵驹听探春这么说,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能管用就好,我还担心这西洋来的药,孩子们身子弱受不住,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两人并肩往里走,丫鬟们提着的灯笼在前方照出一片暖黄的光,将脚下的积雪映得亮晶晶的。
荣国府的庭院深深,夜色中能隐约听见远处厢房传来的梆子声,偶尔还有巡夜婆子的咳嗽声,倒添了几分安宁。
不多时便到了探春的院落,屋内暖炉烧得正旺,推门进去时,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熏香扑面而来。
丫鬟连忙奉上热茶,赵驹接过抿了两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驱散了夜路带来的寒气。
他本就只是来确认贾兰两个的情况,如今听他们没什么大碍,又想着天色太晚,不便多扰,坐了没半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准备告辞。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了,免得府里人记挂。”赵驹将茶盏放在桌案上,语气温和。
探春正想着再留他多说几句话,闻言虽有几分不舍,却也知道深夜留人不妥,便起身准备送他出门。
可两人刚走到屋门口,就见院外匆匆跑来一个丫鬟,见到赵驹便躬身行礼,语气急促道:“侯爷,东府的敬老爷差人来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大老爷和二老爷也在。”
赵驹闻言微怔,心里暗自琢磨,这时候贾敬刚回来就找他,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探春,见她还想着往外送,便抬手轻轻止住:“这么晚了,院子里风大,你就不必再送了,早些回屋歇着,仔细受凉。”
探春被他指尖的温度轻轻一碰,脸颊瞬间泛起微红,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只是轻轻点头应下:“那表哥路上小心,雪天路滑,慢些走。”
赵驹颔首笑了笑,跟着报信的丫鬟转身往外走。
探春站在屋门口,手里还攥着方才为他准备的暖炉,望着赵驹的身影在灯笼光晕的映照下,一步步走出院落,直至消失在回廊尽头,才在丫鬟的轻声提醒下,转身回了屋。
赵驹跟着报信的丫鬟穿过荣国府的回廊,雪夜里的灯笼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不多时,便到了东府的梦坡斋外,远远就见屋门虚掩着,里头透出暖黄的光晕与隐约的说话声。
刚到门口,屋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贾敬带着贾赦、贾政快步迎了出来。
贾敬今日穿了件素色锦袍,往日里还算精神的面色,此刻却透着几分萎靡,眼下的乌青藏都藏不住;
贾赦站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贾政则依旧是那副严谨模样,只是眉头微微蹙着,似有心事。
“侯爷可算来了,快里头坐!”贾敬上前两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伸手引着赵驹往里走。
贾赦和贾政也连忙附和,将人往屋内让。
进屋后,丫鬟迅速奉上热茶,赵驹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目光却落在贾敬身上,开门见山道:“这么晚找本侯来,想必是有要紧事?”
他话里没绕弯子,方才见贾敬气色不对,又想起这时候贾家三位主子齐聚,定不是寻常寒暄。
贾敬闻言,与贾赦、贾政对视一眼,三人眼神里都透着几分凝重。
贾敬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膝头轻轻摩挲片刻,才缓缓开口:“侯爷可知晓,老夫先前为何要向陛下请命,跑去辽东那边?”
赵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还真不知道其中缘由。
贾敬去辽东的时候,他早被调去了扬州城;
上次跟着戴权去荣国府宣旨,见贾敬不在,还是回去问了元春,才知晓他去了辽东。
此刻被贾敬这么一问,赵驹如实摇头:“此事本侯倒未曾听闻。”
贾敬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老夫跑去辽东,并非是为了什么差事,实则是为了躲避北静郡王水溶。”
“北静郡王?”赵驹眉头倏地皱起,眼底满是好奇。
北静郡王水溶身份尊贵,与贾家还是老亲,贾敬为何要躲着他?
似是看穿了赵驹的疑惑,贾敬继续解释,语气里添了几分愤然:“上次老夫还在京中时,北静郡王忽然找上门来,竟是想要老夫将惜春嫁给他做侧妃!”
“哐当”一声轻响,赵驹手中的茶杯险些磕在桌案上。
他连忙稳住杯盏,目光里闪过些许古怪,还有几分难以置信。
惜春眼下不过十来岁出头,可那北静郡王水溶,差不多都要二十五六了,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想老牛吃嫩草!
更何况,就算水溶口味独特,他身为郡王,身份何等尊贵,京中适龄的贵女数不胜数,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为何偏偏要找上贾敬,还以“侧妃”之位提亲?
要知道贾家宁荣二府所有的姑娘里,惜春是东府嫡女,就数她的身份最为尊贵。
让宁国府的嫡长女去给他做侧妃?这水溶,是仗着自家王府势大,当真半点不把贾家放在眼里,还是说……另有所图?
赵驹压下心头的诧异,追问道:“北静郡王当真这么说?他就不怕此事传出去,落人口实?”
贾敬听到赵驹的追问,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他哪里会怕?水溶上门时,明晃晃拿了‘成婚多年未有子嗣’当借口,说什么‘盼娶贵女为侧妃,求上天垂怜赐子’,话里话外都透着‘为延续香火’的无奈,老夫倒也不好当面驳他颜面。”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自嘲:“更何况,他许的是侧妃之位,在外人眼里看来,对咱们贾家已是颇有诚意。
毕竟北静郡王府门第摆在那儿,多少人家挤破头想把女儿送进去做侧妃都没机会。”
赵驹听着,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
在寻常人家眼里,郡王侧妃或许是天大的福分,可在他们这等贵勋眼里,侧妃与小妾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不过是换了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惜春身为宁国府嫡女,若真嫁过去做侧妃,日后在王府里看人脸色、受正妃磋磨,那才是真的委屈。
他抬眼看向贾敬,见对方脸色憔悴,眼底满是疲惫,终究还是软了语气宽慰道:“要本侯说,你这罪实在不必受。
眼下你已投靠陛下,成了陛下跟前的人,凡事自然有陛下帮忙做主。
他水溶就算是郡王,也不能强逼你嫁女,若是不愿,直接拒绝了就是,何必苦哈哈跑去辽东那边种地受苦?”
这话一出,贾敬脸上的苦涩更浓,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却像是难以下咽般,半晌才缓缓开口:“侯爷有所不知,这……这事其实是陛下透露给老夫的。”
赵驹闻言一怔,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才缓缓放下。
他抬眼看向贾敬萎靡的神色,心中顿时了然。
是了,安朔帝虽然接纳了贾敬的投诚,将其纳入麾下,却未必愿意为了一个刚归顺的臣子,直接开罪北静郡王这等根基深厚的宗室亲贵。
所谓的“透消息”,不过是帝王权衡利弊后的折中之举:
既没明着拒绝水溶,免得落了宗室颜面,也没坐视贾敬陷入两难,算是给了贾家一点隐晦的回护,至于如何应对,终究要靠贾敬自己想办法。
想到这里,赵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
看来,不是所有人在安朔帝跟前,都能有他与侯孝安这般的信任与体面。
安朔帝待他,是真真切切的倚重,议事时会直言利弊,遇难题会问他的主意,哪怕是涉及宗室亲王的差事,也敢放心交给他打理;
可对贾敬,更多的是“用”而非“信”,是制衡朝局的一颗棋子。
明知水溶提亲之事藏着怠慢,却不愿出面为贾敬撑腰,反倒让他自寻退路,跑去辽东苦寒之地避祸。
这般对比,让赵驹心里多了几分复杂,看向贾敬的目光也添了些许同情。
他抬眼看向三人,见他们个个面露难色,便知今日请自己来,绝非只是诉苦那么简单。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开口:“你们今日找我,怕是不只想告诉我这些吧?有话不妨直说。”
贾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连忙起身对着赵驹作揖:“侯爷明鉴!老夫今日请您来,确实是想求您帮个忙。
您在陛下跟前说话有分量,若是日后水溶再提此事,还望您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帮贾家挡一挡这麻烦。”
赵驹看着贾敬躬身的模样,心里暗自叹气。
贾敬一生清高,如今一大把年纪都快要入土了,却为了女儿放下身段求人,倒也难得。
他起身扶起贾敬,沉声道:“你先起来,此事本侯可以应下,若是有机会,本侯会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
但你也需明白,陛下的态度才是关键,我能做的,也只是旁敲侧击罢了。”
贾敬闻言,连连点头:“多谢侯爷!多谢侯爷!只要能护住惜春,老夫日后定当报答侯爷的恩情!”
贾赦和贾政也连忙上前道谢,屋内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些。
赵驹又坐了片刻,与三人闲聊了几句关于年关防务的事,见天色已深,便起身告辞。
贾敬三人连忙起身相送,一路送到梦坡斋门口。
贾敬看着赵驹的身影,语气带着几分感激又歉意:“今日劳烦侯爷跑一趟,还让您听了这许多烦心事,改日老夫再登门道谢。”
赵驹摆了摆手,温声道:“举手之劳,不必多礼,惜春的事若有需要,本侯自会留意。”
贾珍与贾政也连忙道谢,三人并未再多送——一来知晓赵驹行事不喜铺张,更习惯一个人独行。
二来夜色浓重,雪路难行,赵驹这个年轻人倒是没什么,可他们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万一要是摔着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便只在门口目送他转身离去。
赵驹顺着回廊往外走,脚下的青石板沾着薄雪,走起来略有些滑。
他刚转过最后一道回廊,离东府大门已不过数十步距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丫鬟清脆又急切的呼喊:“侯爷!请留步!”
赵驹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布袄子、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正提着裙摆快步跑来,额角沾着薄汗,显然是一路急赶过来的。
那丫鬟跑到赵驹跟前,连忙屈膝行礼,气息还有些不稳:“侯爷!我家奶奶让奴婢来请您过去一趟,不知侯爷此刻可有时间?”
赵驹眉头微挑,心中暗自诧异。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丫鬟该是常年伺候在李纨身边,叫做素云的那个?
第462章 雪夜绕径,屋暖酒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