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宫里的教养嬷嬷可是何等难得,寻常勋贵府里根本请不到,就连一些王爷府里,也未必能请到曾教导过这般嬷嬷。
林黛玉能有这样的机会,可见勇毅侯府对她的重视程度。
上有天家恩典加身,荣膺郡主之位,成为京中人人称羡的贵女;下有夫家勇毅侯府的细致呵护,连教养之事都极尽用心,请来宫中嬷嬷亲授礼仪。
如此好事齐聚一身,这位林姐姐,当真称得上是世间少有的人生赢家了。
而一旁的薛宝钗静静端坐于绣墩之上,面上虽依旧挂着惯常的温婉笑意,目光掠过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心的林黛玉时,眼底却不禁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神色。
只见林黛玉立于一群郡王、国公、侯府的嫡出贵女之间,身姿挺拔,气度从容。
无论是应对考据典故,还是品评书画风雅,她皆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言辞清雅,逻辑缜密,非但丝毫不落下风,反而因其独特的见解和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沉静自信,隐隐掌控着谈话的节奏与风向。
那些素来眼高于顶的贵女们,此刻望向她的目光中,也多是钦佩与认可,再无半分初时的审视与试探。
见此情景,薛宝钗内心不由得幽幽一叹,胸中最后那点若有若无的争胜之心,也彻底消散了。
她想起先前贾母曾委婉提点过,说她虽样样出色,但终究带着些商户出身的“小家子气”,行事过于圆融周到,反少了份真正的矜贵与疏朗。
彼时她虽明白这是贾母的中肯之言,道理也懂,可心底深处,未尝没有一丝隐晦的不服。
总觉得若自己有林黛玉那般家世倚仗,未必不能做得更好。
可今日,亲眼目睹林黛玉在这等场合下挥洒自如、光芒内蕴的模样,她终究是彻底服气了。
有些风骨与气度,确实是需要深厚的底蕴与强大的倚仗才能滋养出来的。
林黛玉看似柔弱,却有着探花郎父亲林如海遗传下来的书香风骨,如今更有勇毅侯府这般强横的夫家作为后盾,为她请来宫中嬷嬷,铺就郡主之路。
再看眼前这通身的的气派,谁还敢提及她曾是失恃孤女?
那些过往的悲苦,反倒成了衬托今日荣耀的底色。
“终究是比不了的……”薛宝钗在心中默念,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几不可察的涩意。
她薛家纵有百万之富,终究是皇商出身,在真正的权贵圈层里,总是隔了一层。
父亲早逝,兄长不肖,母亲虽慈爱却能力有限,家族的重担早早压在她稚嫩的肩头,她必须步步为营,事事周全,何曾有过林黛玉这般可肆意展现真性情、无需刻意逢迎的底气?
薛家,没有能力,也没有那样的根基,为她提供这般毫无保留的、足以让她傲视同侪的支持。
她微微垂眸,掩去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黯然,再抬眼时,依旧是那个端庄得体、无可挑剔的薛宝钗。
只是心中那份曾经潜藏的不甘,已化作了认清现实后的平静,以及对林黛玉际遇一丝淡淡的、无法言说的羡慕。
可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当薛宝钗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另一侧时,又被新的疑惑所扰。
她看向同样与诸多贵女相处得极为融洽的元春、探春、惜春以及史湘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眼中多了几分愕然。
惜春是现今贾家族长、宁国府家主贾敬的嫡出女儿,身份尊贵自不必说;
史湘云身为史家大房遗孤,亦是正经嫡出,自幼在荣国府与贾母身边长大,与各家贵女本就有些渊源,她们能跟这群身份显赫的贵女玩到一块去,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为何元春与探春两个,也能这般毫无违和地融入其中?
元春虽已嫁入勇毅侯府,却只是侧室身份,按说在讲究嫡庶尊卑的贵女圈里,多少会有些隔阂;
探春更是荣国府的庶出女儿,往日里虽有才情,可庶出的身份终究是个短板。
可眼前的景象却并非如此。
那些贵女们与元春、探春谈笑风生,言语间不见半分轻视,甚至还带着几分热络,仿佛她们本就是同等圈层的玩伴,这实在让薛宝钗费解。
而迎春那边,更是叫她有些茫然。
迎春性子素来怯懦,不善言辞,在姐妹中也常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可此刻,那群贵女对她的态度虽不像对林黛玉、元春她们那般热情主动,却也极为客气,说话时会特意顾及她的情绪,偶尔还会主动与她搭话,全然没有对自己这般若有若无的疏离。
同样身处荣国府,为何姐妹们都能被贵女圈接纳,唯独自己始终像个局外人?
这份差别对待,让薛宝钗心中疑窦丛生,一时竟有些怔神。
正疑惑间,却是忽地听到旁边传来一道略带疲惫却依旧含着笑意的声音:“可是想不清楚为何?”
薛宝钗下意识点了点头,但很快就是反应了过来,转头一看,正是王熙凤。
她不知何时已从那群新妇的包围中脱身,由平儿扶着,缓步走到了自己这边。
想来是那些夫人奶奶们见她面露疲色,也不好一直劳累孕妇,便说了些注意休息的体己话后,转而加入了贾母那边的热闹。
薛宝钗忙起身让出些位置,轻声唤道:“凤姐姐,你怎么过来了?快坐下歇歇。”
王熙凤就着平儿的手坐下,轻轻舒了口气,才用帕子点了点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
她一双丹凤眼斜睨着薛宝钗,带着几分看透的了然,压低声音笑道:“我瞧你在这儿半天了,眼神就在几个丫头身上打转,眉头微蹙的,可不是在琢磨这个?”
薛宝钗闻言,心中一动,知晓王熙凤最是通透,定是明白其中关节,便也不再掩饰,轻声道:“确实有些不解,还望凤姐姐指点。”
王熙凤笑了笑,目光望向不远处言笑晏晏的姐妹几人,缓缓开口道:“这其中的道理,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归根结底,还是看‘靠山’罢了……”
看着薛宝钗略显疑惑的眼神,王熙凤左右扫了眼,见没人注意这边,便再次压低声音,对着薛宝钗说:“林妹妹、四丫头、史家丫头自然不必多说,出身摆在那儿,真正叫你疑惑的,怕不是大姐姐、二丫头和三丫头几个?”
见薛宝钗轻轻点了点头,王熙凤便继续解释:“其实大姐姐和三丫头原因都差不多,都是因为隔壁侯爷的缘故。”
薛宝钗眉头微挑,有些不解地问:“可大姐姐不是……只是侧室吗?”
在她看来,侧室身份终究难登大雅,即便在勇毅侯府,也该有所掣肘才是。
王熙凤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大姐姐固然只是侯爷的妾室,可人家却是朝廷正儿八经册封的四品恭人,这身份可不是随便给的。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大姐姐是隔壁侯爷的女人,就凭这层关系,满顺天府里哪家敢轻易怠慢?”
薛宝钗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捻着衣角,仍有些不明白:“可就算如此,那些可是郡王府、国公府家的姑娘,她们家世何等显赫,怎会这般看重一个侯府侧室?”
王熙凤听了,忍不住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打趣说:“我的傻妹妹,你这话未免也太过天真了!别看隔壁只是侯府,在一众郡王、国公老亲面前都不怎么起眼,可架不住人家有实权啊!
你怕是还不知道,隔壁侯爷可是管着驻扎在顺天府的十几万大军,京畿一带的防务都归他管,外边那些个老爷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对侯爷客客气气的?
这世道,有兵有权才是硬道理!那些贵女们个个都是人精,家里长辈早不知提点过多少回了,她们岂会不懂这个?”
薛宝钗也是头回如此清晰地听到赵驹具体的权势,心中不免震撼。
十几万兵马!
这要是起了什么异心,那岂不是说大景朝一晚上就能改朝换代?
她不敢深想,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转而看向安静坐在一旁的迎春,又问:“那二妹妹呢?她总与侯爷无甚关联吧?”
王熙凤靠在椅背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慢悠悠地说:“二丫头就更简单了,怎么说老爷也是朝廷的一等将军,虽无实职,可爵位摆在那儿,且还是荣国府的长房,跟京里各家老亲也都有些交情,她们怎么好怠慢?
何况二丫头性子软和,从不与人争锋,旁人自然也乐得给她几分面子,若是对二丫头失了礼数,倒显得自家没规矩了。”
迎着薛宝钗若有所思的眼神,王熙凤稍微伸了下懒腰。
许是久坐有些不适,她轻轻揉了揉腰,而后凑到薛宝钗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了:“要我说,你家先前打的主意着实是不好,选中哪个不好,非要选中宝玉?
宝玉是个不耐俗事的,一心只在诗词书画上,将来你若是嫁给他,说不准还得要薛家那边出银子养着他!”
薛宝钗虽然早就跟贾母摊牌,表示不打算再打贾宝玉的主意,可这会被王熙凤戳中过往心事,还是没忍住反驳:“凤姐姐说的是不是过于严重了?
据我所知,老太太和姨妈可是相当疼爱宝兄弟的,就算宝兄弟将来不愿涉足俗务,起码也应当是吃喝不愁才对,怎会沦落到要我薛家接济?”
第447章 宝玉窘境,相求问诊
王熙凤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老太太和二太太是疼宝玉,可那又怎么样?
要在以前,环哥儿和琮哥儿没露头、不受重视的时候,老太太的私产就算全部给了宝玉,那也没人敢说什么。
可现在琮哥儿和环哥儿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读书上进,一个在军中有了前程,都是正经的贾家爷们。
若是老太太将来一味偏袒宝玉,把大部分私产都给了他,你瞧着吧,族里族外的唾沫星子都能把老太太给淹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至于二太太那边?二老爷现在有多希罕环哥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对宝玉早就没了往日的耐心。
更不用说二房还有个兰哥儿,珠大嫂子守着兰哥儿过日子,将来二房的东西,兰哥儿也该有一份。
若是将来二太太执意要将自己的私产都留给宝玉,第一个不答应的,怕不是就是珠大嫂子。
所以说,真正能留给宝玉的,可远远要比你想的少许多。”
薛宝钗还是忍不住辩解:“可就算如此,只要将来省用着些,勤俭度日就是了,哪里就能沦落到要靠……要靠岳丈家救济度日的地步?”
她终究没好意思说出“薛家”二字。
王熙凤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连连冷笑:“你怕是不知道现在宝玉的开销有多大!
不说他满院子大大小小丫鬟、婆子小厮的月例、吃穿用度,就是他自己,平常时吃的点心要最精致的,穿的衣服要最好的料子,用的胭脂水粉也都是上等货,哪一样不是烧钱的玩意?
他长这么大,就没懂过‘节省’二字,将来若是没了足够的银钱支撑,他那日子可就难了,到时候可不就得靠你薛家补贴?”
薛宝钗听完王熙凤这番话,只觉得后脊背一阵发凉,细密的冷汗顺着衣领悄悄渗了出来,连指尖都泛起几分凉意。
她先前虽也曾经预想过贾宝玉的未来可能会过得比较窘迫,却是没细想到这个地步。
王熙凤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层层剖开了荣国府看似光鲜的表象,也戳破了她曾经对“金玉良缘”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宝玉平日里的模样:
晨起要喝用桂圆、莲子、燕窝熬煮的甜汤,点心必得是廊下小厨房刚出炉的玫瑰酥、蟹粉糕,稍有差池便皱眉不吃;
身上的衣服,春用软罗、夏用云锦、秋用漳绒、冬用狐裘,一件衣裳的料子,便够寻常百姓家过上一二年;
就连丫鬟们用的胭脂水粉,也得是他亲手挑的上等货,稍不如意便要扔了重做……
往日只觉得是富贵公子的寻常做派,此刻经王熙凤点破,才惊觉这竟是填不满的窟窿!
若真如王熙凤所说,将来贾宝玉能分到的家业、财产有限,仅凭他那点开销,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得坐吃山空。
到那时,她作为妻子,难道真要从薛家拿银子补贴?
薛家虽是皇商,家底丰厚,可兄长薛蟠不成器,生意早已不如往日兴隆,母亲又素来心软,容易被人哄骗。
若她一味从娘家拿钱补贴夫家,短时间内或许尚可,长此以往,岂不是要掏空薛家?
更何况,她若是嫁过去,非但不能给薛家带来半点助力,反而要拖累娘家,这岂不是成了薛家的罪人?
想到这里,薛宝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一阵后怕。
幸好,幸好她当初及时醒悟,主动找贾母摊牌,表明了自己不愿再掺和“金玉良缘”的心意。
那时贾母虽未明说什么,可眼神中的赞许与松快,她还是看得真切,如今想来,那一步真是走对了!
若是当初执迷不悟,非要嫁入荣国府,将来面对的,恐怕不只是夫妻间的无措,更是对薛家的无尽拖累。
到那时,别说给薛家带来什么帮助,怕是连薛家现有的根基,都要被这桩婚事拖垮。
她轻轻舒了口气,额角的冷汗渐渐收了回去,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庆幸。
先前对林黛玉的那点羡慕,此刻也化作了对自身选择的庆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林黛玉有她的贵女之运,她薛宝钗,也该有属于自己的、安稳妥帖的人生。
与其在荣国府的漩涡中挣扎,不如早日为自己和薛家谋一条稳妥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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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元春与探春一同忙着布置内厅宴席,见时辰已近,便唤来一个伶俐的丫鬟,仔细吩咐了几句,请她速去勇毅侯府相邀。
那边赵驹与秦可卿得了信,也不耽搁,又邀了妙玉同行,三人略作整理便登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