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不免更添一层忧虑,这病邪竟能如暗箭般潜藏许久,防不胜防。
一直沉默的赵驹此时开口,声音平稳:“既然那青蒿有用,府上按方调理便是,若药材上有什么难处,或需再请太医,只管遣人去我府上说一声。”
他这话是对着贾母和贾赦说的,目光却扫过王熙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后者嘴角微掀,但这会人多,她也不好表示出什么来,只是微微颔首。
贾赦连忙拱手:“侯爷高义,感激不尽!”
赵驹见屋内情势稍定,孩子们脉象也平稳下来,便起身对元春温声道:“这边既已无大碍,这边晚上要设宴,你可要留下来帮忙?”
元春正惦记着要将赵驹对于先前关于薛宝钗的答复细细回禀贾母,闻言便点头应下:“夫君与韩太医先回府吧,妾身晚些时候安排妥当,便让丫鬟回去通传。”
赵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贾母身上,略一拱手:“老太太,本侯先行告退。”
贾母忙道:“侯爷慢走,今日多有劳烦。”
他转身时,经过炕边,见大姐儿正半倚在软枕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赵驹脚步微顿,朝那孩子温和地笑了笑,并未多言,便与韩太医一同掀帘离去。
帘子落下的瞬间,屋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贾母脸上强撑的客气瞬间消散,目光如电般射向假意送赵驹出门,实则是想趁此机会开溜的贾赦,手中的拐杖重重一顿:“你想跑去哪?给我站住!”
贾赦身形一僵,讪讪回头。
“一天天的,不是钻营着讨小妾,就是摆弄你那些破铜烂铁!”贾母上前几步,胸口起伏,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能不能分些心思管管你那好儿子?
大姐儿病得这样凶险,凤丫头肚子里还揣着一个,琏哥儿倒好,影子都不见!你这个做老子的,就由着他胡闹?
若是大姐儿或是凤丫头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歹,我看你还有没有心思寻欢作乐!”
贾赦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不好顶嘴,只得狼狈地抬手挡了挡,连连后退:“老太太息怒,老太太息怒!我这就去,这就去把那个孽障找来说道说道!”
说着,几乎是逃也似的掀帘窜了出去。
邢夫人见状,也赶紧寻了个由头,低声道:“媳妇去厨房那边叫人熬些粥来。”便也跟着溜了。
屋内顿时只剩下贾母、王熙凤、李纨和元春几个。
贾母喘了几口粗气,目光落到王熙凤有些苍白的脸上,终究化为一声长叹,带着疲惫与怜惜:“凤丫头,委屈你了。”
王熙凤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轻声道:“老太太说哪里话,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倒是您,在这边待了这么久,赶紧回去歇着吧。”
第443章 廊下相遇,通灵宝玉
赵驹领着韩太医刚踏出院子,冷冽的寒风便裹着细碎的雪粒子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抬手拢了拢墨色锦袍的领口,指尖触到温润的狐毛衬里,才稍稍抵御了几分寒意。
正要抬步往荣国府大门方向走,目光却不经意扫过西侧廊下,脚步顿时顿住。
那里竟错落站着好几人。
最靠前的是林黛玉,她裹着件月白绣缠枝莲纹的披风,领口缀着一圈浅灰兔毛,鬓边垂着的珍珠耳坠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本就偏白的脸色,此刻在寒风里更显几分单薄;
迎春站在她身侧,穿着件石青色暗纹棉袄,头上拢着同色绒线抹额,双手紧紧揣在袖筒里,低眉顺眼地望着地面,没什么动静,只偶尔被风吹得轻轻缩一下肩膀;
探春则往前站了半步,一身宝蓝色织金衣裙,腰间系着同色宫绦,绦子上坠着枚小巧的玉坠,见赵驹望过来,她率先抬了头,眼中带着几分急切,嘴唇微抿,像是早就等着发问;
惜春年纪最小,躲在探春身后,穿着件粉色撒花袄子,头上梳着双丫髻,只露出半张小脸,笑嘻嘻地往赵驹这边瞟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去;
薛宝钗站在最外侧,身着银红锦袄,外罩一件白狐毛斗篷,斗篷边缘的毛领衬得她面色愈发莹润,见赵驹停下,她先温和地笑了笑,轻轻颔首示意,举止端庄得体;
而在薛宝钗身侧,还站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少年郎”。
一头墨发用白玉冠束起,额前垂着几缕碎发,眉眼间本带着几分女子的柔媚,却因这身利落的男装添了几分风流倜傥的英气,身姿挺拔,瞧着与探春、林黛玉差不多的年纪。
赵驹心中微动,转念一想,便猜到这应当是史湘云。
此前虽未见过,却早从元春口中听闻,史家这位姑娘性子爽朗,时常穿着男装出门。
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股子不拘小节的英气,倒比寻常世家公子更显鲜活。
他虽心中好奇,却也知晓盯着人家看不妥,便迅速收回目光,转头对身旁的韩太医说道:“今日辛苦太医奔波,你且先回府歇息,若后续荣国府这边有需要,我再遣人请你。”
韩太医连忙拱手应下:“侯爷客气了,这是老朽份内之事。”
又对着廊下几人微微颔首,才裹紧了身上的棉袍,转身往大门方向走去。
待韩太医走远,赵驹才迈步走向廊下,对着几人温和地笑了笑,开口问道:“你们怎么都聚在这儿?既来了怎么不进去?外边天寒地冻,站在廊下怪冷的。”
探春往前踏出一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声音清亮地解释道:“我们也是刚听说大姐儿和兰哥儿病了,心里着急,本想着过来看看他们的情况。
可后面凤姐姐派了丫鬟来特意吩咐,不让我们进院子,怕这病气过给我们,便没敢再往前。
后来又听闻表哥和大姐姐来了,想着或许能从你们这儿问问孩子们的情况,便在这儿等着了。”
赵驹听了,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倒是不必担心,太医已经开过药了,方才又重新诊了脉,说两个孩子的脉象都平稳多了,没什么大碍,现在进去也无妨。”
这疟疾是通过蚊虫叮咬传播的,并非寻常‘病气’,不会有传染的风险。
他的话音刚落,廊下几女的神色顿时松快了不少。
林黛玉原本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轻声道:“那就好,先前听丫鬟说病得厉害,还一直担心,生怕他们两个扛不住折腾。”
说着,她抬手拢了拢披风边角,将颈间的缝隙掩住,此刻连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
赵驹还没来得及与林黛玉说上两句话,眼角余光便瞥见远处有个身影快步走来。
那人穿着一身葱绿色的丫鬟服,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发髻上簪着支银簪,正是晴雯。
她一路快步上前,到了廊下先对着赵驹屈膝福身,动作利落又带着几分恭敬,而后才抬眼说道:“侯爷,忠顺亲王府递了拜帖来咱们府上,太太特意叫我来请您赶紧回去。”
赵驹闻言一愣,指尖下意识顿了顿,转瞬便反应过来。
忠顺亲王这时候上门,多半是为了送通灵宝玉来的。
他刚要开口问晴雯,忠顺亲王大概什么时候会上门,一旁的林黛玉已轻声开口:“表哥,既然王爷找你有事,那你便赶紧回去吧。
正好我们也得进去瞧瞧大姐儿和兰哥儿,你不必挂心。”
探春也跟着点头:“是啊表哥,这边有我们呢,你安心回府处理正事。”
赵驹无奈,只得对着几人颔首:“那我便先回府了,你们进去后也别待太久,仔细天寒受凉。”
说罢,便转身跟着晴雯往外走。
两人踏着青石板路往荣国府大门去,寒风依旧刮着,赵驹忽然想起一事,侧头对身旁的晴雯问道:“我记得你那姑舅哥哥叫做吴贵?是在荣国府当厨子?你这几日回了府里,可有去看过他?”
晴雯听到“吴贵”二字,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冷淡:“他有什么好看的?在府里有月钱拿,每日有酒喝,饿不死也冻不着,死不了就行了。”
赵驹听她语气不对,便知她与这位姑舅哥哥关系寻常,又想起吴贵那“多浑虫”的名声。
嗜酒如命,懦弱无能,连自家媳妇“多姑娘”在外拈花惹草都不管不顾,只要有酒有肉有钱,便万事不操心。
想来晴雯也是瞧不上这位哥哥的做派,才这般冷淡。
赵驹听着晴雯有些冷淡的话语,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向她。
只见晴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可仔细看,能发现她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角,显然并非真的全然不在意。
赵驹轻叹一声,放缓了语气:“话虽如此,可他毕竟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晴雯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侯爷,奴婢……其实早已将侯府当做了自己家。”
“在侯府这些日子,两位太太待奴婢宽厚,府里的人也都和善,奴婢从未受过半分委屈,比起在表哥家看奴婢那表嫂的脸色,侯府才更像个能安心落脚的地方。”
“至于表哥……”她咬了咬唇,语气里多了几分复杂,“奴婢也知道您是为了奴婢好,可他那样的人,奴婢就算去亲近,又能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给自己添堵罢了。”
赵驹看着她眼底的失落,心中了然。
晴雯虽是丫鬟,却有着一股子傲气,哪里肯去依附一个懦弱无能、连自家媳妇都管不住的表哥。
他拍了拍晴雯的肩膀,沉声道:“侯府自然是你的家,可亲人那边,也不必全然断了联系。”
“往后若得空,便去看看他,哪怕只是随口问一句,也好过彻底疏远。”
晴雯抬起头,望着赵驹认真的眼神,迟疑了片刻,终究轻轻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谢侯爷提醒,往后奴婢会试着去看看他的。”
赵驹见她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加快脚步朝着荣国府门口走去。
此刻他心里还惦记着忠顺亲王府的事,通灵宝玉关乎重大,可不能有半分差错。
等两人回到勇毅侯府,赵驹便是找上了秦可卿。
会客厅内室,桌上温着一壶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氤氲的水汽裹着茶香漫在空气中,倒有几分难得的闲适。
可这份平静没维持片刻,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叩门声轻轻响起,丫鬟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侯爷,忠顺亲王到府了,只是……”
赵驹闻声立刻起身,语气沉稳:“只是什么?既来了,怎不请王爷来会客厅奉茶?”
丫鬟推门而入时,指尖还攥着门帘边角,神色明显有些为难:“回侯爷,王爷并未入府,只让随从在府门外候着,说请您亲自出去一叙。”
这话让赵驹眉头瞬间蹙起,心头泛起一阵纳闷。
按朝中规矩与世家礼仪,忠顺亲王虽贵为皇室宗亲,却也断没有上门拜访时,让主人家出门迎接的道理,更何况只在府外相见。
他虽猜不透亲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对方毕竟是王爷,总不能晾着不理。
赵驹转头看向秦可卿,语气放柔了些:“你在这儿稍等,我去去就回。”
说罢,便快步朝着府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一辆奢华的马车便映入眼帘。
马车通体漆成暗红,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车厢两侧雕刻着精致的缠枝莲纹,纹路间还嵌着细碎的银箔,四角悬挂的鎏金铜铃虽未晃动,却透着一股皇家气派。
赵驹心中当即明了,这车厢里坐着的,定然是忠顺亲王。
守在马车旁的车夫眼尖,见赵驹气质不凡,又听见府门口侍卫躬身唤“侯爷”,连忙上前两步,对着赵驹深深躬身行礼,语气恭敬:“侯爷,我家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赵驹压下心中的疑惑,跟着车夫走到马车旁。
车夫上前轻轻撩开车帘,一股浓郁的药味瞬间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龙涎香,倒不显得刺鼻。
赵驹心中一动,下意识探头往车厢里看去,看清里面的景象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忠顺亲王半趴在厚棉垫上,墨色锦袍的下摆随意垂着,露出的手腕肤色微白,额前还渗着细密的汗珠,连呼吸都带着几分不稳,显然是极不舒服的模样。
敢情忠顺亲王这般异常,是因为受了伤。
忠顺亲王察觉到他的目光,勉强抬了抬头,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勇毅侯来了。”
说罢,他示意身旁的侍从递过一个紫檀木盒子,自己则伸手接过,缓缓递向赵驹,“这便是你要的通灵宝玉,你且看看。”
赵驹双手接过盒子,入手沉甸甸的。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面色古怪地看向忠顺亲王,轻声问道:“王爷,您这是……”
忠顺亲王闻言,轻咳了两声,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避开赵驹的目光,含糊道:“没什么,昨儿起夜时,天冷地滑,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腰腹,实在不便起身迎客,才让勇毅侯屈尊到车厢里相见,还望勇毅侯莫怪。”
赵驹哪里会信他这般说辞。
别不是偷偷从安朔帝的私库里拿了通灵宝玉,被人抓了个正着,挨了罚吧?
可腹诽归腹诽,赵驹面上却丝毫不显,顺着忠顺亲王的话头拱了拱手,语气诚恳:“王爷既受了伤,便是天大的事。
这般物件,叫手底下的人跑一趟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您亲自送上门来?”
忠顺亲王摆了摆手,气息还有些不稳,却强撑着笑道:“不碍事,这点小伤还碍不着送东西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