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赵驹提及的篇目仔细查看,待看到“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那一行,以及后边密密麻麻的案例时,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抬手抚着胡须,脸上露出几分愧色:“竟是老朽孤陋寡闻了,此前只知青蒿治疟,却未深究用法,实在惭愧!”
赵驹见状,忙摆了摆手:“韩太医不必如此,眼下治病要紧,些许小节不必挂怀,既然确认了法子,咱们还是先赶紧用药?”
可韩太医却没有立刻应声,反而皱起眉头,语气带着几分迟疑:“侯爷,非是老朽有意泼冷水。
方才老朽细想,《肘后备急方》中明确写着要用‘新鲜青蒿’绞汁,如今已是严冬,草木凋零,京城里哪里去寻新鲜的青蒿?”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众人刚燃起的希望。
赵驹也愣住了,他先前只想着纠正用法,却忘了时节的限制,一时也有些傻眼。
屋内的气氛再次陷入沉寂。
赵驹定了定神,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药罐,忽然开口:“寻常药材多有阴干或晒干的储存之法,青蒿应当也不例外,不如先让人去药库找找,若有干青蒿,先拿来试试?总比坐着等强。”
韩太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即点头同意:“侯爷说得是!虽不知干品效果如何,但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试试再说。”
王熙凤连忙吩咐平儿:“快!去库房里仔细找找,不管是阴干的还是晒干的,只要是青蒿,全都拿来!”
平儿领命后,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院门,府里的仆妇丫鬟也都跟着忙活起来。
不多时,平儿便捧着一个布包快步返回,额头上满是汗珠:“找到了!库房角落里还存着些去年晒干的青蒿,虽放了些时日,但看着还新鲜!”
韩太医连忙接过布包,打开查看一番,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点头道:“尚可使用,赶紧按‘渍汁’之法处理!”
丫鬟们立刻取来干净的陶罐,将青蒿洗净后放入罐中,倒入冷水浸泡片刻,随后用纱布包裹着反复绞榨。
韩太医将汁液分成两份,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喂给昏迷的贾兰和大姐儿。
喂完药后,一众人都守在厢房里,大气不敢出,目光紧紧盯着炕上的两个孩子,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贾母坐在炕边,双手合十,嘴里不停默念着祈福的话语;
王熙凤挺着孕肚,站在一旁来回踱步,显然很是心急。
赵驹则是有些无聊地站在窗边,眉头微蹙。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个半时辰后,原本脸颊烧得通红的贾兰,竟渐渐褪去了几分潮红,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急促。
又过了片刻,大姐儿的眼皮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呓语,虽仍未清醒,但那滚烫的体温明显降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烫手。
“好了!真的好了!”王熙凤第一个察觉出变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众人闻言,皆是大喜过望。
李纨更是颤抖着伸手探向贾兰的额头,感受到那不再灼人的温度,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
她转过身,对着韩太医和赵驹连连躬身拜谢,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谢谢太医!谢谢侯爷!是你们救了兰哥儿的命,大恩大德,永世不敢忘!”
说着,竟是要屈膝下跪,以表感激。
韩太医见状,连忙摆手,脚步敏捷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她的跪拜:“太太万万不可!治病救人本就是老朽的本分,您这般大礼,老朽实在不敢受!”
赵驹则是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李纨的胳膊,将她稳稳搀住,语气温和:“不必如此,孩子能好转便是万幸,些许举手之劳,不必行此大礼。”
贾兰病情好转,李纨也不像先前这般紧张了。
这会被赵驹温热的手掌扶住胳膊,她只觉一股暖意顺着手臂蔓延开来,脸颊瞬间染上一层薄红,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空旷已久的身子在这忽然的接触下竟是开始有些发软。
感受着身体的异样,李纨连忙垂下眼眸,避开赵驹的目光,指尖微微蜷缩,生怕旁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好在此时屋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刚有好转的贾兰和大姐儿身上,没人留意到她的窘迫,这才让她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炕上的大姐儿忽然发出一声轻哼,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眼神还有些涣散,显然还未完全清醒,挣扎着稍微坐直了身子后,先是皱着眉头,迷茫地在屋内环视一圈,目光扫过贾母、王熙凤和李纨时,都只是懵懂地眨了眨眼。
可当她的视线落在赵驹身上时,却停顿了下来,小脸上露出几分迟疑,张了张干裂的小嘴,用虚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喊了一声:“……爹?”
这一声“爹”如同平地惊雷,让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赵驹,眼神里满是古怪。
赵驹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一僵,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凝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第442章 伏邪晚发,怒责罪过
迎着众人古怪的目光,赵驹只觉那视线如同细密的针,扎得人混身不自在。
他强压下心底的慌乱,面上装作一副淡然模样,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话说回来,怎么没瞧见贾琏?他身为大姐儿的父亲,倒不见踪影。”
听着赵驹后边的话,屋里众人也是反应了过来,脸上的探究瞬间被恍然大悟取代,紧跟着,一个个或多或少都带上了些许气愤之色。
可不是嘛,大姐儿的年岁摆在这里,赵驹当年远在大同戍边,怎么可能和大姐儿有旁人瞎想的那种关系?
倒是荣国府这些当家人,实在让人寒心。
眼下屋里荣国府这边只有贾母、李纨和王熙凤在,勇毅侯府则是赵驹跟元春,她们在这边忙前忙后这么久,又是找大夫又是煎药,其他人别说人影了,连句关心问好的话都没有,这算哪门子的家人?
贾母坐在上首,脸色铁青,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被这桩事气得不轻。
她猛地顿了顿手中的拐杖,“笃”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目光沉沉地看向一旁的王熙凤,语气里满是怒意:“琏哥儿呢?他这是有多久没来你院子了?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不顾了?”
话音刚落,她又想起了其他几个,火气更盛,“还有迎春几个,大姐儿和兰哥儿好歹也是她们的子侄辈,如今大姐儿这边出了这么些事,她们倒好,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就不知道来关心关心?这荣国府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一旁被元春轻轻扶着的王熙凤,脸色本就有些苍白。
听到贾母的话,她只是淡淡抬了抬眼,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般景象:“回老太太的话,琏哥儿这会子应当是在秋娘那院子里歇着吧,这些日子,他倒是少来我这边。”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迎春几个,是我特地叫了她们别来这院子的。
姑娘家身子本就娇弱,如今天又冷,我这院子里人来人往的,万一过了病气给她们,反倒不好。”
贾母听完,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神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显然是对贾琏的所作所为极为不齿。
先前贾琏和王熙凤夫妻两个不合,时常闹些矛盾,她看在眼里,虽有不满,却也想着夫妻间哪有不拌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王熙凤怀着身孕,身子本就重,贾琏却连偶尔来关心关心都做不到,更不用说好好照看大姐儿了。
也难怪先前大姐儿见到赵驹,会张口就喊“爹”,想来应当是缺了太久的父爱,才会认错了人。
王熙凤的话音刚落,屋内便陷入一阵短暂的沉寂,只有窗外寒风掠过窗棂的细微声响。
李纨和元春心里都明镜似的,贾琏这般不管不顾,确实寒了人心,可当着贾母和王熙凤的面,也没人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各自揣着心思沉默着。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噔噔”声,打破了这份压抑。
紧接着,贾赦略带沙哑的声音便从门外传了进来,带着几分急切:“我听说大姐儿病了,现在怎么样了?琏哥儿媳妇怀着身孕,可有什么大碍?”
屋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贾赦身着一件墨色锦袍,身后跟着邢夫人,两人已经从外边掀帘走了进来。
贾赦往日里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今日却难得地带上了些许焦急,进门后目光第一时间就在屋里搜寻,直奔王熙凤而去。
待看到王熙凤正被元春搀扶着,虽面色有些发白,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还能稳稳坐着,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贾赦悬着的心顿时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垮了几分。
他随即又快步走到炕边,探头去看卧在炕上的大姐儿和贾兰,又转头问向一旁的李纨:“怎么样了?听说兰哥儿也受了些风寒,如今好些了没?”
李纨见贾赦问起,忙敛衽对他福了福身子:“太医看过了,开了些汤药,方才已经给兰哥儿和大姐儿喂下去了。”
她顿了顿,眼神掠过炕上睡得安稳了些的两个孩子,语气里多了几分舒缓:“瞧着倒是有些用处,只是太医说,孩子身子娇嫩,还得再仔细观察一两日,免得反复。”
贾赦听了,点了点头,眉头微微舒展了些,伸手轻轻碰了碰贾兰搭在被子外的小手,见不算凉,才彻底放下心来,转头对邢夫人道:“既如此,你让人多盯着些。”
邢夫人一直站在一旁没怎么说话,此刻听贾赦吩咐,忙应了声“是”。
贾母坐在上首,将贾赦这一连串的举动看在眼里,目光却落在他眼底的青黑上。
想来应当是通宵玩乐、耗损过度所致。
心里的火气顿时又冒了上来,可贾母转念一想,贾赦虽说平日里不着调,今日好歹还能主动过来关心大姐儿和兰哥儿,比贾琏那混小子强上不少,便又强行压下了发作的念头。
她只是对着贾赦重重地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讽:“也难为来了两个有良心的!这么点子家事,都要劳烦人家侯爷跑前跑后帮忙,倒是咱们荣国府的老爷、太太们,一个个都跟没事人似的,难不成是都死绝了?”
贾母这话一出口,屋里的空气瞬间又僵住了。
贾赦脸上的那点关切顿时僵住,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但自己理亏在先,却也不敢反驳。
他干咳两声试图岔开话题:“老太太说的是,是儿子疏忽了,往后我定多来瞧瞧大姐儿。”
邢夫人站在一旁,手指绞着帕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暗自嘀咕。
邢岫烟一家快要到了,她这会正忙着收拾一处院子出来安置,可是一听到这边的消息就跑去喊了贾赦一道来这边,哪里就是没良心了?
而且,往日里老太太也没少护着贾琏,今日怎么这般不留情面?
可她素来怕贾母,也怕贾赦,只敢低着头,半句不敢多言。
贾赦搪塞完贾母,目光扫过屋内,才猛然想起角落里还坐着个赵驹,脸上顿时堆起几分客气的笑意,连忙对着赵驹连连拱手:“倒是忘了多谢侯爷!
今日若不是侯爷及时带太医过来,孩子们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这份情,我们荣国府记在心里了。”
赵驹坐在椅子上,神色依旧淡然,见贾赦这般模样,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过多言语。
他随即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韩太医,抬了抬下巴示意:“再给孩子们把把脉,仔细看看情况。”
韩太医应声上前,走到炕边,而后指尖搭在大姐儿手腕上,眉头微蹙,凝神诊了片刻,又换了贾兰,同样细细探查。
屋内众人都屏息盯着他,连贾母也暂时压下了火气,目光紧紧落在韩太医的脸上,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许久之后,韩太医才收回手,直起身对着众人缓缓说道:“脉象比方才平稳了些,瞧着先前用的那青蒿,倒像是有些用处,只是这病邪是否彻底清除,还不好说。”
王熙凤闻言,连忙问道:“太医的意思是……这病根儿还没除尽?往后还可能再犯?”
韩太医面色凝重,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太太容禀,疟疾一症,本就缠绵反复。
小儿脏腑娇嫩,气血未充,此次虽用对了药,将病势压了下去,但邪气是否已尽数驱除,确不敢断言,若调养不当,或再感时邪,确有复发的可能。”
他顿了顿,见满屋子人都紧张地望着自己,又补充道:“不过也不必过于忧心,既已寻得对症之药,即便将来再有反复,依照今日之法及时用药,大抵也能控制住。
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哥儿姐儿好生将养,切忌再受风寒,饮食也需清淡温补,徐徐图之,以固根本。”
这话虽留了余地,却也指明了方向。
王熙凤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些许,但一想到这病如影随形,可能再次折磨自家女儿,心头便像压了块巨石。
她强撑着精神,对韩太医福了一礼:“有劳太医费心指点,我们记下了。”
贾母在一旁听着,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既是如此,往后更需精心些。
凤丫头,你自个儿也怀着身子,切忌过度劳神,大姐儿这边多派几个稳妥的嬷嬷丫鬟守着。”
她又转向李纨,“珠哥儿媳妇,你也多费心照看兰哥儿。”
李纨忙应了声“是”,神色间也添了几分凝重。
贾母吩咐完,又是叹道:“说来也怪,这疟疾我也是知道的,往年听老辈人提起,多半是在南方湿热之地才有。
咱们京城地处北方,如今又是寒冬腊月,怎么大姐儿和兰哥儿竟会突然得这病?。”
侍立一旁的韩太医闻言,拱手回道:“老太太问得极是,此症在此时此地发作,确属非常,依老朽浅见,此或可称为‘伏邪晚发’,亦近于医籍中所载‘伏暑晚发’之例。”
见贾母及众人都凝神细听,韩太医便详细解释道:“此乃‘伏气’学说之一种。
认为某些病邪,譬如暑气、湿气,可在夏秋之际侵入人体,然其人当时正气尚足,邪气不得即时为乱,便潜伏于体内,或于‘膜原’,或于‘少阳经’等处,隐而不发。”
他略顿一顿,继续言道:“及至冬日,或因患者劳累过度、体质有所亏虚,正气稍弱;或再感染些许风寒,此外来之‘新感’便如引信,触动了夏日潜伏之‘疟邪’,内外交攻,故而发病。
哥儿姐儿年小体弱,邪气乘虚而发,便显此症。”
贾母听罢,恍然道:“原来如此,竟是夏天埋下的病根,等到冬天才发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