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次争执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薛宝钗那寸步不让、句句在理的模样,可不像轻易会低头请援的人。
薛宝钗见状,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她何尝不知探春心中所想。
贾母当初松口让她管荣国府的事,那点想看她出丑的心思,知晓府里具体情况的都能瞧出几分,心思敏锐的探春怎会察觉不到?
先前她独自撑着府里的事,探春却始终冷眼旁观,摆出一副“摆烂”的姿态,任她一个人应对那些琐碎繁杂,薛宝钗心里早就猜透了。
无非是想着等她哪天撑不住、管不好了,再出来收拾残局,顺势推行那些筹划已久的改革手段罢了。
只是这层心思,终究不好点破。
薛宝钗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避开探春审视的目光,转向在座的林黛玉和迎春,笑着解释道:“昨儿我哥哥不是从金陵回来了么?家里那几间铺子,眼瞅着要入冬盘点,又得筹备些年货,正是忙碌的时候。
偏我哥哥又是个糊涂性子,账目上的事一窍不通,待人接物也少些分寸,只得我多盯着些,免得闹出什么乱子来。”
说到这里,她才又将目光落回探春身上,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府里库房的事本就繁杂,如今我家里这边分了心,实在有些顾不上。
想着三妹妹向来心思缜密,管起事来又有章法,便过来请三妹妹辛苦一下,继续帮着照看府里的事,也好让我能安心处理家里铺子的活计。”
薛宝钗这番话说得恳切,语气里没了往日管事时的精明干练,倒添了几分寻常姊妹间相处时的温和。
屋内的气氛稍稍松动,迎春握着帕子的手悄悄松开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显然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中缓过神。
林黛玉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去唇边一闪而过的思索。
她瞧着薛宝钗,又瞥了眼探春,心里暗自琢磨。
薛蟠回来这事倒是真的,昨晚听紫鹃说过一嘴,只是薛宝钗偏在这时候请探春管事,是真的分身乏术,还是以退为进,另有什么打算?
而探春眼底的审视则是淡了些。
薛宝钗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既点明了薛蟠归家、商铺繁忙的客观缘由,又给足了自己面子,若再推拒,反倒显得自己小气了。
沉默片刻,探春终于开口,声音清凌凌的:“薛姐姐既这么说,按道理我该帮衬,只是府里库房的事,前阵子你已经理出了些头绪,我若是贸然接手,怕有些环节衔接不上,反倒误了正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茶点,话锋微转,“再者,我这几日正想着核对自己院里的用度账目,也怕分不出太多精力。”
这话既没直接拒绝,也没轻易应下,留了十足的余地。
薛宝钗听了,倒也不恼,反而轻轻点头:“三妹妹考虑得周全,不过库房那边我先前已把要紧的账目都理出来了,记在册子上,待会儿就让丫鬟给你送过来。
至于各院用度,其实也能和库房的事一并核对,倒省了些功夫。”
她话说到这份上,姿态放得极低,显然是铁了心要把管事的担子交出去。
迎春这时才小声插了句嘴:“三妹妹,薛姐姐既然这么为难,你若是方便,便帮一把也好,都是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她性子素来温和,见两人气氛缓和,便想着打个圆场。
林黛玉没说话,只是抬眼看向探春,眼神里带着几分问询。
探春迎上她的目光,又看向薛宝钗那副坦诚的模样,心里的盘算渐渐清晰。
若是真能接过府里的事,正好能借着这个机会推行自己之前的想法,哪怕遇到阻力,有薛宝钗先前铺垫,总比自己贸然提出来要稳妥些。
“薛姐姐既这么说,”探春终于开口,声音清凌凌的,“我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大体了。
府里的事我可以暂且接手,只是有些旧例若觉得不妥当,少不得要改一改,届时还望姐姐莫怪。”
这话说得客气,却明确划下了权限。
薛宝钗岂会不懂,当即含笑应道:“这是自然,三妹妹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切依你的主意便是。”
屋内的气氛彻底活络起来。
丫鬟们又重新添了热茶,几人闲聊了几句家常,薛宝钗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回去整理库房的账目册子,好尽快给探春送过来。
待她走后,迎春才松了口气,笑着对探春说:“这下好了,你能帮着管事,也省得薛姐姐两头忙活。”
林黛玉却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探春:“你当真打算接下?我总觉得薛姐姐这般突然放手,有些怪怪的。”
探春听林黛玉这么一问,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她哪里会没察觉薛宝钗的反常?
先前跟王熙凤私下商量时,两人就料到,以薛宝钗的性子,即便察觉到府里的情况,她也会硬撑着管下去。
直到实在撑不住、管出乱子,自己再出面收拾,既能顺理成章推行改革,又不会落得抢功的话柄。
原以为薛宝钗这时候找上门,是薛家真出了什么大变故,让她顶不住压力才着急脱手,却没承想,人家根本是看清了这摊浑水,懒得再耗费心力,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想通这一层,探春也顾不上再跟黛玉、迎春多闲聊,当即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说:“我得去库房那边看看,免得耽误了正事。”
林黛玉见状,赶忙伸手将她拦住,带着几分嗔怪道:“哪里就这么急了?刚坐下没一会儿,喝杯热茶再去也不迟。”
探春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又掺着点打趣:“府里的事没人看着怎么行?库房那些账目、采买的琐事,耽误一天说不定就出乱子。
而且,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你刚被皇后收作义女,又得了陛下亲封的郡主封号,自然能安心歇着,我可没你这般好命,还得替府里这些杂事操心。”
原来,林黛玉被陛下封为郡主时,贾母原是满心欢喜,当即就吩咐下去要大摆筵席,邀请京中亲友前来庆贺。
可偏巧赶上贾宝玉先前闯了祸,府里正忙着料理后续事宜,又因郡主封号是陛下亲赐,按规矩还得择日入宫向皇后与陛下谢恩,一来二去,这庆贺的筵席便索性推迟到了今日。
林黛玉听着探春这话里带的几分酸溜溜的意味,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底漾起细碎的笑意。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指尖轻轻划过描金的杯沿,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又几分坦诚:“我这郡主怎么来的,你还不清楚么?不过是沾了父亲和表哥的光,又恰逢陛下体恤,才得了这份恩典,哪里就值得羡慕了。
你若是真瞧着眼热,将来等环哥儿好好读书,真能考中了状元,立了大功,到时候让他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封,岂不比我这来得更风光?”
探春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自然明白林黛玉是在开玩笑宽慰她。
贾环如今的功课虽比以往进益了许多,可想要考中状元岂是那般容易的?
天下读书人何其多,十年寒窗乃至数十年苦读方能搏一功名者比比皆是,状元更是万中无一。
即便……即便真有那万分之一的侥幸,贾环将来能金榜题名,可想凭此为她这姐姐请封诰命,乃至求得郡主这等殊荣,简直是异想天开,难如登天。
林黛玉此番际遇,乃是特例中的特例,可遇而不可求。
想到这里,探春心头那一点点因对比而生的烦闷倒也散了大半。
她摆了摆手,笑道:“林姐姐快别拿我取笑了,环儿那点斤两,能安安分分考个秀才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罢了罢了,我还是先去库房瞧瞧是正经,你们且留在这边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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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薛宝钗屋里。
薛姨妈已去了王夫人处说话,屋内只剩薛宝钗与薛蟠兄妹二人。
薛蟠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终是忍不住,凑到临窗而坐、正淡然翻看账本的妹妹跟前,语气急切:
“妹妹,我可是托了好几拨人去打听,那贾菌说的事千真万确!贾宝玉那小子看着乖巧,实则根本不是什么良配!要我说,咱们得赶紧想个法子,劝妈死了这条心才是正理!”
薛宝钗闻言,从账册上抬眸,见薛蟠一脸“忧妹心切”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合上账册放在手边的小几上,缓声道:“哥哥放心就是,这事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薛蟠面上一滞,狐疑地打量着妹妹。
他才出去打探消息不过半日功夫,这般棘手的事,竟已了结了?
薛宝钗见他不信,便将方才去求见贾母的前后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说起来,自打她进了这荣国府,日子就像上了弦的陀螺,一边要应付府里复杂的人际关系,一边要帮着薛姨妈筹谋“金玉良缘”,还要分心管府里的琐事。
如今将话与贾母挑明,彻底绝了宝玉这边的念想,放弃了攀附贾府的机会,心里反倒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连空气都觉得轻快了几分。
她抬眼看向还在犯愣的薛蟠,轻声道:“我直接去见了老太太,把不愿再与宝玉牵扯的心思说清了,老太太也应了,叫我们不许再提‘金玉良缘’的事,还说会帮我另寻合适的人家。”
第439章 贾母盘算,元春为难
薛蟠听完,先是惊愕地张大了嘴,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在他心里,自家妹妹向来心思缜密、手段利落,没什么事能难倒她。
他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还是妹妹有主意!”
可薛蟠转念一想,却又按捺不住好奇,索性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老太太说要给你说亲,到底是哪家的公子?是荣国府里的么?是贾环,还是贾琮?总不会是……贾兰罢?”
“我刚才在外头打听消息的时候也听她们讲过,说是贾环近来读书很用功,贾琮进了金吾卫之后,人也精神了不少,贾兰更是从小就被教得知礼懂事。
不管是哪一个,听起来都挺像样的。”
薛宝钗听了他这一番不着边际的猜测,真是哭笑不得。
她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哥哥想哪儿去了,老太太亲自出面,又怎会从这几个人里选?”
她心里清楚得很:贾环虽上进,可赵驹那边说不定会有意见,姨妈王夫人更是绝不可能放过她。
贾琮近来习武,身量虽长,气质却终究粗豪了些,并非她心中属意的那类人;
至于贾兰,年纪尚小,根本还谈不上婚配之事。
她揣测贾母的心思,多半是要从相熟的勋贵世家中,寻一个门第相当、品性也靠得住的子弟。
想到这里,薛宝钗目光微沉,望向薛蟠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歉然:“若老太太真按我的心意去寻,那将来薛家在京城,怕是难借上什么力了。”
她心里清楚,无论是当初参加选侍,还是后来薛姨妈极力促成的“金玉良缘”,核心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尽量给她找一权势煊赫的亲事。
薛家虽也是皇商,家底丰厚,可在京城的勋贵圈子里,终究少了些根基。
薛姨妈之所以盼着她能嫁入像荣国府这样的世家大族,就是因为将来好靠着姻亲关系,让薛家在京城站稳脚跟,即便日后薛蟠再惹出什么麻烦,也有个靠山能罩着。
可如今,她主动放弃了贾宝玉这门看似最“合适”的亲事,即便贾母再为她寻人家,也未必能有荣国府这样的家世背景。
到时候,母亲的盘算恐怕就要落空了。
想到薛姨妈得知消息后可能露出的失望神色,薛宝钗心里便泛起一阵酸涩,却也没什么后悔的。
比起为了家族利益委屈自己,她更想寻一段能让自己安心的姻缘。
薛蟠听了这话,先是愣了愣,随即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连声音都比刚才高了些:“嗨呀,妹妹你想这些做什么!什么借不借力的,咱们薛家又不是离了谁就过不下去了。
先前咱们家在南方贩那批绸缎,不也赚了不少?家里银钱足够用,哪用得着靠姻亲来撑场面。”
他说着,还伸手抓了把桌上的瓜子,嗑得“咔嚓”响,眼神里满是不以为然:“再说了,贾环那小子看着就蔫蔫的,贾琮除了舞刀弄枪也没别的本事,贾兰更是个毛头小子,就算真把你许给他们,我还不乐意呢!
老太太不选他们才好,省得我还得担心你受委屈。”
薛宝钗见他这般模样,心里那点酸涩倒是淡了些,只无奈地叹了口气:“哥哥,你不懂这里头的门道,母亲盼的,是将来咱们薛家在京城能有个稳固的靠山。”
“靠山?”薛蟠把瓜子壳往碟子里一扔,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咱们自己就是靠山!我薛蟠虽说有时候会惹点麻烦,但真遇到事,难道还护不住你和母亲?
再说了,你要是真能寻个顺心的人家,比什么都强。
那些勋贵世家的规矩多如牛毛,你嫁过去要是不自在,就算有再多好处又有什么用?”
薛宝钗望着薛蟠那张平日里总显得莽撞胡涂的脸,此刻却说着这般通透而仗义的话语,心中那点酸涩和歉意,竟真的被冲淡了不少。
她知晓自家哥哥这番话里或许有几分逞强的意味,但那份不愿她受委屈、希望她遵从本心的维护之情,却是真切切的。
她眼底微微发热,终是化作一声轻叹,嘴角却泛起一丝笑意:“哥哥能这么想,我就安心了。”
薛蟠见妹妹神色缓和,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笑道:“这就对了嘛!快别愁眉苦脸的了,等着老太太的消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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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的冷香自窗隙悄然渗入,与暖阁中氤氲的炭火气息交织,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
鸳鸯刚用银钩将厚重的棉帘挂稳,转身便见元春在一个小丫鬟的带领下踏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