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下,随即轻声道:“哥哥先别急,坐下喝口茶慢慢说,你不过才进族学没多久,怎么突然回来了?先生可有给你准假?”
她说话时语气平和,试图让薛蟠冷静下来,可眼底的担忧却藏不住。
自家哥哥虽顽劣,却极少这般着急忙慌,定是出了非同小可的事。
薛蟠被母女俩追问着,心里更慌了。
他张了张嘴,想把“贴烧饼”三个字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想起这事儿实在龌龊,若是当着妹妹的面说破,怕是会污了她的耳朵。
可若是不说,妹妹还被蒙在鼓里,将来真要是嫁去贾家,岂不是要跳进火坑?
他越想越急,额头上的汗又多了一层,脸色也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是……不是跟人争执……是……是关于宝玉……宝玉他……”
“宝玉怎么了?”薛姨妈一听“宝玉”二字,眼睛顿时亮了几分,先前的不安也消散了些。
她还以为是贾宝玉在薛蟠面前提到了薛宝钗,或是有什么关于亲事的好消息,连忙追问道,“是不是宝玉在学里说了什么,还是你姨妈那边有什么话传来?”
薛宝钗也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看着薛蟠,等着他往下说。
只是她比薛姨妈多了几分冷静,见哥哥提到贾宝玉时神色不对,心里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握着帕子的手也悄悄收紧了。
其实她早就从贾宝玉过往的种种行径中,察觉出他并非良配。
整日周旋于女儿堆里不说,对仕途经济毫无兴趣,说话行事也常带着几分不切实际的痴傻,全然没有大家子弟该有的稳重担当。
这样的人,若不是有家里的帮扶,将来怕不是迟早要饿死了去。
前几日她便想着,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哥哥提一提,探探他对这门亲事的看法,也好旁敲侧击地让母亲多些考量。
可昨日薛蟠回来得匆忙,她还没来得及提及此事。
如今哥哥这般急着否定贾宝玉,难不成是在族学里撞见了什么更出格的事?
薛蟠见母亲满脑子还是亲事,急得直跳脚,粗声粗气地打断她:“妈!都这时候了您还想着这些!宝玉他……他根本不是能托付终身的人!”
这话一出,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薛姨妈脸上的期待僵住了,随即沉下脸:“蟠儿!你胡说什么呢?宝玉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人品样貌哪点不好?你是不是在学里跟他闹了矛盾,故意编排他?”
“我编排他?我吃饱了撑的不成!”薛蟠急得脸涨通红,嗓门又拔高了几分,“今儿在族学,贾菌都跟我说了!
那贾宝玉根本就不是个安分的,竟跟两个学生在族学里干了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什么龌龊事?”薛姨妈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三个字的含义,皱着眉追问道,“不过是孩子们在一起玩闹的把戏?这有什么好小题大做的?”
薛宝钗听了,却是浑身一震,脸色猛地涨红。
她虽久居深院里,但也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书中记载、坊间流传的那些,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先前她对贾宝玉的疑虑,此刻竟被薛蟠的话印证,而且是这般难以启齿的丑闻,让她只觉得一阵恶心,指尖都开始有些发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薛宝钗万万没想到,贾宝玉竟能荒唐至此!
薛蟠见母亲还没明白,更是急得团团转,索性也顾不上避讳,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地解释:“妈!这哪是什么玩闹!就是厮混的龌龊事!
先前我听一老郎中说过,干这种事的人,不仅损阳伤精,还容易染上脏病,将来要是娶了媳妇,轻则让媳妇缠绵病榻,重则断子绝孙,再也不能生育!”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看向薛宝钗,语气里满是急切:“妹妹,你看看!这贾宝玉要是真这样,你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不说能不能生儿育女,万一真染上什么病,这辈子不就毁了?”
薛姨妈这才如梦初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帕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可她盯着地面愣了半晌,还是咬着牙,带着几分侥幸说道:“不……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宝玉他年纪还小,不过是一时糊涂,不懂事罢了。
等将来宝钗嫁过去,多在他身边督促着些,好好规劝,他自然就改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说服薛蟠:“至于你说的什么脏病……也未必就真有,成亲之前,让你姨妈找个宫里出来的、嘴严实又靠谱的老太医,好好给他瞧瞧身子,调理调理,不就行了?
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这样火烧眉毛地跑回来嚷嚷!”
“妈!您怎么还执迷不悟啊!”薛蟠急得直跺脚,嗓门又高了几分,“这毛病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他上前一步,紧紧攥住薛姨妈的手,语气里满是恳切:“您想想,妹妹要是嫁过去,他要是还跟那些人厮混,妹妹在贾家怎么抬头做人?那些下人们背后指不定怎么议论呢!
再说了,万一真有脏病,大夫要是查不出来,或是敢瞒着,妹妹这辈子不就彻底毁了?”
薛宝钗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地听着母子俩的争执,心里早已乱成一团麻。
母亲的侥幸她不是不懂,毕竟这门亲事关系到薛家在京城的立足,关系到她后半辈子的安稳。
可她比谁都清楚,贾宝玉那性子,哪是旁人能轻易规劝得了的?
他仗着老太太和姨妈的宠溺,连姨丈的管教都能不当回事,更何况是她?
不过见着自家母亲这般坚持,甚至带着几分自欺欺人的侥幸,薛宝钗心中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她知道此刻再与母亲争辩也是无益,反而可能激得哥哥更加暴躁。
薛宝钗强压下心头的翻涌,面上维持着一贯的冷静,声音平和地开口道:
“哥哥且先别急,这些事情终究是旁人说的,是真是假,其中有无添油加醋,咱们尚且不能确定,贸然下定论,反倒不美。”
她顿了顿,看向薛姨妈,“妈说的没错,事关重大,还需仔细打听清楚了再说,咱们悄悄托人打听打听,看看究竟是真是假,再做打算也不迟。”
这番话既给了薛姨妈台阶,也留了缓冲的余地,不似薛蟠那般急着否定,反倒让薛姨妈更容易接受。
薛姨妈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附和:“对对对!宝丫头说得在理!空口无凭的,哪能就信了旁人的一面之词?是该好好打听打听!蟠儿,你也冷静些!”
薛蟠见自家妹妹竟也这般“执迷不悟”,不但不附和自己,反而说出这等和稀泥的话来,气得他直跳脚,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他这会子简直要怀疑,那贾宝玉是不是给母亲和妹妹下了什么迷魂汤了!要不然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向着他说话?
薛宝钗将哥哥这副又急又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暖。
哥哥虽平日里顽劣莽撞,可在关乎她终身幸福的事上,却比谁都上心,这份真心,她自然明白。
她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薛蟠最终气呼呼地一跺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转身离去。
直到听不见薛蟠的脚步声了,薛宝钗才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薛姨妈见状,连忙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薛宝钗脚步微微一顿,侧过身,故作淡然地扬了扬手中一直捏着的那本账簿,语气平静无波:“账目方才对完了,有几处存疑,我去库房那边再实地看一看,核对清楚。”
去库房巡查、核对账目物资,这几乎是薛宝钗每日雷打不动的日常。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些,早些回来。”
薛姨妈闻言,果然不疑有他,只当女儿是借做事分散心神,便点了点头,随口吩咐了几句,而后重新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做起了针线活。
薛宝钗应了一声,转身走出正屋。
刚踏出房门,她脸上的淡然便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她哪里是去核对账目?
方才薛蟠的话,早已让她心中有了定论,只是不愿当着薛姨妈的面说破罢了。
她没叫任何丫鬟随行,只独自一人提着裙摆,沿着抄手游廊往贾母的荣庆堂走去。
此时荣庆堂内,贾母刚在王夫人、邢夫人的服侍下用完早膳,正靠在铺着软垫的圈椅上,由鸳鸯替她捶着腿。
听闻是薛宝钗来了,贾母那双苍老眸子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探究。
等薛宝钗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贾母并未像往常那般立刻赐座嘘寒问暖,而是径直问道:“宝丫头今儿怎么得空来老婆子我这里了?可是有什么事?”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夫人和邢夫人两个早已离去,屋内只剩下贾母、薛宝钗和侍立一旁的鸳鸯。
薛宝钗在贾母示意的目光下,缓缓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
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贾母,声音沉稳:“老太太,我来是为了什么,您心里……应当清楚才是。”
贾母闻言,眼皮微微抬了抬,面上依旧是一派波澜不惊,甚至带着点装出来的糊涂:“哦?老婆子我天天呆在这屋里,外面的事知道得少,还真不清楚宝丫头你指的是什么。”
薛宝钗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无奈,她知道与贾母这等人物绕弯子毫无意义,索性选择了径直摊牌,语气依旧恭敬,话语却直指核心:“老太太,有些话,本不该由我这个小辈来说,但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僭越了。
您应当明白,如今最急着促成我和宝兄弟婚事的,是姨妈和我母亲她们,至于我自己……”
她微微停顿,目光坦然,“说实话,我对宝兄弟的印象,实在算不得好,更谈不上倾心。”
贾母轻轻“哼”了一声,并未立刻接话,只是那双老眼锐利地扫过薛宝钗沉静的面容。
半晌,她才缓缓抬手,朝鸳鸯示意了一下。
鸳鸯会意,悄无声息地走进里间,捧出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恭敬地递给贾母。
贾母接过匣子,打开盖子,露出里面厚厚一叠银票,她将匣子往薛宝钗面前推了推,语气平淡无波:“这里头,是你这段日子管着家里中馈,陆陆续续往公中垫进去的银子,一共四万两千两,你点点。”
薛宝钗伸手将盒子推到一旁,连看都没看,语气依旧平静:“今日之后,府里中馈诸事,我会悉数交由探春妹妹接管。
她心思缜密,行事有度,定能打理妥当,也当是遂了您的愿了。”
贾母闻言,脸上的慈和终于淡了些,却也只是不可置否地勾了勾唇角。
自家人知自家事,荣国府这些年来的亏空情况,她并非一无所知,相反,她比谁都清楚。
偌大的家业,早已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
若想在维持现有排场和体面的情况下将家事管好,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往这个无底洞里投入大把大把的银子。
她之前之所以顺水推舟,同意让薛宝钗这个“客居”的外姓小姐来掌管中馈,原本就是存了些心思。
第437章 开诚布公,别样归宿
她那个好儿媳王夫人,和她那急着攀高枝的妹妹薛姨妈,一心要把薛宝钗这个“贤良”人推出来掌管中馈,无非是想借着打理家务的机会,在荣国府上下树立威望,好为将来坐上宝二奶奶的位置铺路。
既如此,她便顺了她们的意,干脆利落地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这荣国府早已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架子,年年亏空,入不敷出,维持表面的风光已是不易,想要真正管好,没有大把的银子填进去,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她倒要看看,薛家打着“皇商”的名头,究竟有多少家底可以往这无底洞里填。
若是薛家看清了府里的窘迫,舍不得真金白银,不肯往里投钱,那薛宝钗自然管不好这个家。
“贤良能干”的名声立不起来,王夫人和薛姨妈的谋画自然半道崩殂,再也休提。
可若是薛家察觉到了府里的窘境,为了女儿的前程,暗中咬着牙往里面填补银子,那她也乐得当个看戏的。
荣国府的亏空哪是薛家这点银子能填满的?
等薛家填坑填到肉痛,再也坚持不下去的那天,这烂摊子爆了雷,薛宝钗照样落不得好名声,婚事还是成不了。
横竖怎么算,她都稳赚不亏。
只是贾母没料到,薛宝钗竟这般干脆,不等她把算盘打完,就主动找上门来撂挑子。
看着薛宝钗那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的面容,贾母心中那点被戳破算计的不快终究还是没压住。
她扯了扯嘴角,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评判语气道:“其实你这丫头,倒也算是个拔尖的,模样、才干、心性,在年轻一辈里都挑不出几个。
只是……这人呐,过于精明势利了些,未免失了女儿家的温厚。”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有些重,又轻描淡写地找补了一句:“不过其实这也是无关紧要的小节,关键的是……”
不等她将“商户出身”、“门第不匹”这类话说出口,薛宝钗便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直视着她,语气平稳地接过了话头:“关键的是,我薛家终究只是商户出身,纵有皇商之名,也脱不了这商贾的底子,配不上荣国府世代勋贵的门楣,对不对?”
贾母被她这般直白地抢白,噎了一下,瞥了她一眼,带着些微微的恼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你倒是门清。”
说着,她像是忽然卸下了些许伪装,身子往后靠了靠,深深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忧虑:“宝玉是个什么性子,想来你这些日子也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