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咬了咬牙,狠狠跺了下脚,终究还是没敢再往外冲,只能任由贾菌松开手,不情不愿地挪到自己的案前,一屁股坐了回去。
屁股刚挨着硬邦邦的木椅,他又忍不住抬头往门口望了望,心里头那股子焦躁劲儿,竟比挨了顿揍还要难受。
没多久,廊下便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步伐不快却极有章法。
薛蟠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长八尺有余,肩宽背厚,身形竟比寻常武将还要壮硕几分,与世人印象中读书人清瘦文弱的模样截然不同。
此人正是先前贾敬费尽心思请进府里的李秀才。
他虽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却难掩周身那股子书卷气,只是眉宇间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郁色。
第435章 屡试失意,求假急归
这李秀才学识本就颇高,腹中经纶不输那些榜上有名的举人,只可惜运气着实不佳。
早年科考,头一次本已胸有成竹,却在考前染了风寒,高烧不退,连考场门都没进去;
第二次好不容易撑到了考场,又因文章里用了个犯忌讳的字,直接被考官黜落;
第三次更荒唐,竟被分到了坊间戏称的“屎号”。
那考棚紧邻茅厕,夏日里臭气熏天,冬日里寒风灌堂,他在里面憋了三天,最后连笔墨都握不稳,最终还是名落孙山。
三次落第后,李秀才自觉此生中举无望,心灰意冷之际,恰逢贾敬四处寻访饱学之士打理族学,不仅许了丰厚的束脩,还答应让他全权掌管族学诸多事宜,不必受旁人掣肘。
李秀才本就想找个安稳去处传道授业,便应了下来,此后一门心思扑在族学上,对学风纪律的要求愈发严苛,许是因为自己吃过科考失利的苦,便见不得学生们荒废学业。
他一进门,目光便如探灯般扫过堂内,不过瞬息就发现了被安置在角落里的贾宝玉。
贾宝玉虽然趴在那儿,但却已经是神游天外,李秀才见状顿时皱了皱眉头,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他也没多说什么。
毕竟昨儿贾宝玉刚受了家法,身子还没大好,且贾政又特意打过招呼,只盼他能在学里收收心,李秀才便暂未追究,只转身走到讲台上。
他将书本“啪”地一声放在案上,沉声道:“今日讲《春秋》,尔等且翻到第三页,先随我诵读三遍。”
堂内学生们立刻齐声应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此起彼伏,惟有薛蟠坐在原地,手捏着书页却半天没翻过去。
他满脑子都是方才贾菌说的“贴烧饼”之事,眼前一会儿浮现出母亲薛姨妈抹着眼泪念叨的模样,一会儿又闪过妹妹薛宝钗蹙着眉规劝他的神情,哪里有心思听先生讲这些“知之者乎”?
李秀才的声音洪亮顿挫,落在其他学生耳中是字字清晰的圣贤言,到了薛蟠这儿,却成了嗡嗡作响的耳边风。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门口,心里盘算着下学后该如何才能最快冲回荣国府,又该怎么跟母亲和妹妹说这件事才妥当。
毕竟若是说得轻了,怕她们不当回事;可若是说得重了,又怕母亲受不住打击。
正愣神间,堂内齐声诵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转而变成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薛蟠浑然未觉,依旧杵在那儿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把原本就有些卷边的纸页揉得皱巴巴一团。
直到一道阴影忽然罩在他的案前,带着几分压迫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才猛地回神,僵硬地抬起头。
只见李秀才不知何时已经走下讲台,此刻正站在他的案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薛蟠吓得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句:“先生!”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在贾菌面前的那点倨傲,此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秀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绸缎,料子考究,腰间还挂着块价值不菲的羊脂玉佩,再联想到昨晚贾政提过,薛家的外甥今日会来族学旁听,心底便多少猜到了薛蟠的身份。
不过这会堂内其他学生都在低头读书写字,若是当众训斥,难免会打扰到旁人,也失了分寸。
李秀才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中的戒尺,轻轻敲了敲薛蟠的桌板,“笃笃”两声,在安静的学堂里格外清晰。
随后,他沉声道:“你且跟我出来!”
薛闻言,顿时想起贾菌方才说的戒尺、告状、家法,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他不敢违拗,只得耷拉着脑袋,硬着头皮跟在李秀才身后,一步一步往外挪。
途中,薛蟠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好戏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脸上火辣辣的。
这些学生想来是瞧不惯他这副“富贵闲人”的做派,如今见他被先生叫走,心里怕不是正等着看他出丑。
薛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李秀才身后,一步一步朝着学堂外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学堂,来到隔壁一间小小的耳房。
这里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并一个冒着热气的茶壶,是专供先生课间休憩、批阅文章之所。
李秀才反手将门轻轻掩上,虽未关严,却也将外面的读书声隔开了些许。
房间不大,李秀才往那儿一站,更显得空间逼仄。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重新落在薛蟠身上,那审视的意味,让薛蟠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李秀才上下打量了薛蟠一番,那目光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直看得薛蟠心里发毛。
片刻后,李秀才才开口问道:“你就是薛蟠?”
薛蟠不知为何,对着眼前这位身形壮硕、眉宇间带着几分威严的秀才,竟是打心底里有些发怵。
先前在金陵城里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劲儿,此刻半点也施展不出来。
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又低了几分:“是……学生正是薛蟠。”
李秀才闻言,脸上神色稍缓,语气也平和了些:“方才在堂内,见你神游天外,目光涣散的,可是听不懂课堂上所讲?”
薛蟠闻言一怔,下意识就想点头。
他自幼便不爱读书,别说四书五经这般晦涩的圣贤书,就是寻常的千字文,也认不全几个字。
可话到嘴边,他又猛地反应过来,若是承认自己听不懂,指不定还要被先生留堂补课,耽误了回荣国府报信的时辰,妹妹的终身大事可经不起这般耽搁!
薛蟠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支支吾吾地辩解:“不……不是听不懂,就是……就是方才有些走神了。”
李秀才见他这般模样,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语气也沉了几分:“既然政公特意将你送到族学来,便是希望你能好好读书。
不说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至少也得多识几个字,懂得明辨是非,莫要再像从前那般浑浑噩噩度日。”
这番话字字恳切,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薛蟠耷拉着一颗大脑袋,垂着眼帘不敢看李秀才,只觉得脸颊发烫。
他知道先生说的是实情,可眼下他满心都是贾宝玉“贴烧饼”的事,哪里有心思琢磨读书识字的道理?
李秀才见他始终不说话,只当是又来了个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心里也生出几分无奈。
这贾家族学里,像薛蟠这样靠着家世背景进来,却无心向学的子弟,也不是头一个了。
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行了,你回去吧,往后在课堂上安分些,莫要搅扰到其他同窗读书。”
说罢,李秀才便欲转身。
谁知薛蟠却杵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似的,并未挪动。
李秀才见他不为所动,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悦:“怎么?还有事?”
薛蟠被他这一问,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可一想到妹妹薛宝钗可能面临的处境,还是鼓起了勇气。
他抬起头,努力学着从前在扬州城书院里见过的那些穷酸书生说话的模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些,试探性地说道:“先生,学生……学生想回家一趟。”
李秀才闻言一愣,下意识就想起了贾宝玉。
那位荣国府的凤凰蛋,总是借着各种由头请假,要么是身子不适,要么是府里有琐事,心思从来不在学业上。
他眉头微蹙,刚想开口拒绝,可抬眼看向薛蟠时,却是见他面色焦急异常,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里面竟隐隐泛着水光,不似作伪,倒像是真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事。
李秀才不由得愣住了,他执掌族学这段时间,见多了贾家子弟们为了逃课编造的各种借口,却从未见过有人像薛蟠这般真情实意的。
他心里的火气稍稍压了下去,语气也缓和了些,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要紧事?”
薛蟠闻言,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想起妹妹的终身幸福,想起那“贴烧饼”的龌龊勾当和可能的后果,把心一横,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是……是急事,很要紧的急事!”
李秀才看着他这副模样,沉吟片刻,他虽治学严谨,却并非不通人情。
他知道薛蟠是政老爷的外甥,又是薛家的独子,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自己若是强行阻拦,反倒不妥。
再者,看薛蟠这焦急的神情,也不像是在撒谎。
李秀才终究还是松了口,说道:“罢了,既然是家里有事,那我便准你半日假,你回去处理完事情,明日务必按时来上课!”
薛蟠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连忙胡乱作了个揖,结结巴巴道:“多、多谢先生!学生、学生记住了!”
说完,也顾不上礼节了,转身几乎是蹑手蹑脚却又速度极快地溜出了耳房。
薛蟠得了李秀才的准话,想着薛宝钗的事,哪里还敢耽搁?
他也顾不得学堂里那些或好奇或讥诮的目光,一出门便撩起袍角,发足狂奔起来。
可薛蟠平日里养尊处优,何曾这般拼命跑过?
从族学到荣国府梨香院,不算近的一段路,他硬是一口气没歇,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贴烧饼”三个字和那老郎中断子绝孙的警告,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一般。
待他踉踉跄跄冲进梨香院的垂花门时,已是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像是拉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院里正在洒扫、做针线的丫鬟婆子们何曾见过自家大爷这般狼狈模样?都吓了一跳,纷纷围了上来。
“哎哟!我的大爷!您这是怎么了?”一个机灵的小丫鬟赶忙上前扶住他几乎要瘫软的身子。
一个平日里负责伺候薛姨妈起居的婆子,连忙上前,伸手轻轻拍着薛蟠的后背,柔声问道:“大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跑成这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另一个端着茶水的小丫鬟,也赶紧将茶杯递到薛蟠面前,轻声道:“大爷快喝口水缓一缓。”
薛蟠摆了摆手,一把推开递水的小丫鬟,也无暇顾及拍背的婆子,只是喘着粗气,急切地问道:“太……太太和……和妹妹……可在家?”
那婆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道:“在呢,太太和姑娘都在正屋里呢,姑娘正陪着太太做针线活呢。”
她话音未落,薛蟠也等不及听全,猛地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径直就往正房里面闯去,留下身后一院子面面相觑的下人。
丫鬟婆子们跟在他身后,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狼藉,一边小声议论着:“大爷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急躁?”
“莫不是在族学里受了委屈,回来找太太诉苦?”
“瞧他这模样,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咱们还是别跟着凑热闹了,免得惹祸上身。”
薛蟠此刻早已将这些议论抛到了脑后,他冲到正屋门口,也不敲门,“砰”的一声推开了房门。
屋内,薛姨妈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专注地绣着一方手帕。
薛宝钗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捧着一本账簿,正看得入神,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显得格外娴静。
母女二人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纷纷抬起头,看向门口的薛蟠。
薛姨妈放下手中的针线,皱着眉头,略带责备地问道:“蟠儿,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这般毛毛躁躁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薛宝钗也合上账簿,站起身走到薛蟠面前,皱着眉头问道:“哥哥不是跟着宝兄弟去了族学那边?怎么又回来了?”
第436章 力阻婚事,暗寻脱身
薛蟠迎着屋内薛姨妈和薛宝钗两个或怀疑或疑惑的目光,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方才在路上想好的那些话,此刻竟不知从何说起。
薛姨妈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原本的责备也淡了几分,反倒生出些不安来。
她放下手中的帕子,往前挪了挪身子,问道:“到底怎么了?看你跑得满头大汗,莫不是在族学里跟人起了争执?”
在薛姨妈的印象里,自家儿子夙来莽撞,最容易在外头惹事,如今这般急慌慌的样子,难免让她往坏处想。
薛宝钗也觉察出不对劲,她上前一步,伸手想帮薛蟠擦去额角的汗,却被他下意识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