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被自家人连拖带劝地拉离了警戒线,心中那股邪火没处发,一肚子憋闷。
他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紧贴着警戒线边缘,确实留出了一条虽不宽敞、但足够货物通行的通道,只是方才被自家那几个笨重箱笼和慌乱的下人挡住了视线,未曾留意。
他顿时将一腔怒火迁到了自家仆役身上,指着那通道骂道:“你们这帮没长眼的杀才!瞎嚷嚷什么?没看见这边有路吗?这么大块地方够走了!非得去碰那要命的绳子?
赶紧的!把东西搬过去,磨磨蹭蹭的,爷还要赶着回府呢!”
下人们被骂得不敢吭声,连忙手忙脚乱地重新抬起箱笼,小心翼翼地试图从那狭小的通道通过。
箱子沉重,通道又不甚宽敞,几个脚夫挤在一起,难免磕碰。
就在一个转弯处,一个脚夫脚下被冻硬的土块一绊,“哎哟”一声,肩上的箱子猛地一歪,竟脱手摔落在地。
“哐当”一声巨响,箱盖被摔开,里面装的并非薛蟠常贩的绸缎药材,而是他从金陵精心搜罗来的各色新奇玩意儿。
有用细巧竹丝编成的活动蝈蝈笼子、五彩斑斓的雨花石、憨态可掬的泥人、几把做工精致的苏绣团扇……林林总总,散落一地,在冬日码头的灰暗背景下显得格外扎眼。
这动静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官兵的注意。
方才那小队长按刀快步走来,脸色铁青,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狼藉的物品,又看向摔箱子的脚夫和一脸恼火的薛蟠,冷喝道:“怎么回事?!早有通道尔等不走,偏要在此喧哗折腾!
如今更是冲撞警戒区域!箱中何物?是否意图借此窥探军机,图谋不轨?!”
薛蟠本就因货物受损心疼加恼火,一听这“图谋不轨”的指控,更是气得跳脚。
他也顾不得对方身份了,指着那小旗官的鼻子就骂:“放你娘的屁!爷图谋不轨?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都是爷真金白银买来的好东西!比你那地里刨出来的碎银子值钱多了!
爷家里金山银山堆着,会看得上你们这点炼出来的破铜烂铁?笑话!”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警戒线内传来:“哦?薛大爷好大的口气,连朝廷回收库银的大事,在您眼里都成了破铜烂铁了?”
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外罩御寒斗篷的官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正是负责督办此事的户部主事。
他显然将薛蟠的狂言听了个一清二楚。
小旗官立刻躬身行礼:“大人!”
薛蟠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失言,但众目睽睽之下,又拉不下脸认错。
他强自镇定地看向那发话的官员,只觉得对方有几分面熟,再定睛细瞧。
这不正是前番妹妹薛宝钗参选侍读时,他在户部衙门打点关系、递送名帖和“薄礼”时,那个负责登记造册、面色严肃却最终收下了东西的户部主事吗?
他当即眼睛一亮,脸上瞬间堆起热络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挤开拦着的仆人,上前两步急声道:“大人!误会,误会啊!您……您不认得我了?是我啊,薛家的薛蟠!您再仔细瞧瞧?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先前,在户部衙门,我还给您送过……”
他满心指望对方能念及当初那点“香火情分”,至少也能缓和一下脸色。
谁知那户部主事一听这话,面色非但没有缓和,反而猛地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与厉色。
他虽然认出了薛蟠这呆头鹅,甚至打算呵斥几句就放人走,哪里想得到这货嘴上竟是没个把门,将这等隐秘之事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宣之于口?
“住口!”主事厉声打断薛蟠的话,声音比这冬日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本官与你素不相识!薛家固然豪富,却也不必在此攀扯关系,更不必如此藐视朝廷公务!”
他见薛蟠还想要再说,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物件,语气陡然变得更加严厉:“尔等堵塞通道,损坏自身货物,惊扰官营重地,更口出狂言,诽谤朝廷回收库银之举!
本官看你不是无心之失,倒像是故意寻衅,借故接近,窥探军机!”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来人!此獠言语癫狂,行迹可疑,拿下!
连同这些箱笼,一并带回衙门细细查问,看看是否真如他所言,只是些值钱玩意儿,还是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或是另有所图!”
“遵命!”如狼似虎的甲士早已等候多时,闻令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扭住薛蟠的胳膊。
薛蟠彻底傻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认旧不成,反而像是捅了马蜂窝。
他挣扎着大叫:“大人!大人!我冤枉啊!我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那户部主事面沉如水,看也不再看薛蟠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转身便往回走,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吩咐:“严加看管!仔细搜查!”
薛蟠被几名甲士粗暴地扭押着,嘴里塞了布条,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恐与茫然。
他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但军士的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
那些长随和脚夫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连声求饶,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户部主事对身后的哀告充耳不闻,径直走回库房区域,仿佛方才只是随手拍掉了一只烦人的苍蝇。
等在库房仔细交代了几句之后,那主事这才领着薛蟠一行人进了顺天府,寻了一处偏僻之所后,吩咐手底下的人松绑。
薛蟠嘴里的布条刚一取出,他立刻大口喘气,胖脸由白转红,刚想跳脚破口大骂那主事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话未出口就被对方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钉在原地。
第433章 小惩大诫,怒遣族学
“薛蟠!”户部主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官威,“本官看你家世渊源,方才在码头又是众目睽睽,才给你留了几分颜面,只当你是无知冲撞,小惩大诫。
你若再这般不识好歹,胡言乱语,下次便不是塞口缚手这么简单!
朝廷命官岂容你喧哗诽谤、攀扯关系?你那几句混账话,真追究起来,治你一个渺视公务、窥探机密之罪也绰绰有余!”
薛蟠被这一顿训斥砸懵了,张着嘴,那冲到喉咙口的骂词硬生生噎了回去,脸憋得更红。
他虽混不吝,却也并非全然不懂看眼色,此刻见对方神色严峻,绝非玩笑,又想起方才被扭押的狼狈,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只剩下不服气的嘟囔:“我……我这不也没说什么?先前您收礼的时候……”
“嗯?”主事眼神一厉。
薛蟠身旁的长随被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暗中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连连躬身作揖替主子告罪:“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我家大爷今日受了风寒,头脑不甚清醒,绝非有意冲撞大人!多谢大人高抬贵手!多谢大人!”
户部主事冷哼一声,目光在薛蟠那犹自不忿的脸上停留一瞬,尽是鄙夷与警告:“管好你的嘴,京城之地,水深浪急,不是你能由着性子胡言乱语的地方。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滚吧!”
说罢,不再多看他们一眼,拂袖转身,径自带着人离去。
眼见那官袍身影消失不见后,薛蟠这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压,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貂皮大氅竟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心有余悸,又觉憋屈万分,想骂又不敢再骂,最终只狠狠跺了跺脚,对着主事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压低声音骂了句:“什么玩意儿!给爷等着瞧!”
话虽如此,他却不敢再多停留片刻,生怕那主事去而复返。
薛蟠忙不迭地招呼着同样吓破胆的仆役们,抬上那些被翻检得乱七八糟的箱笼,一行人几乎是连滚爬地往荣国府赶去。
哪曾想等到了荣国府,还没来得及回梨香院,就是被贾政身边的小厮拦下,径直叫去了梦坡斋。
梦坡斋内,炭火暖融,却驱不散贾政眉宇间的沉沉阴霾。
他本就因贾宝玉的种种“不肖”行径心烦意乱,方才又收到了户部那位主事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一封短函。
信函上虽言辞含蓄,只略提了薛蟠在码头“言行无状,冲撞公务,似有窥探之嫌”,并“念及贵府情面,已小惩薄戒”,但其中隐含的警告与不满已是扑面而来。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薛蟠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见礼道:“姨丈,找外甥什么事?”
贾政抬眼,见他这副模样,想到那封短函,心头火起,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筒里的毛笔都跳了几跳。
“孽障!”贾政怒喝道,“你这才刚回顺天府,脚跟还没站稳,就敢在外面给我惹是生非!冲撞朝廷公务,口出狂言,还险些被拿到衙门问罪!我们两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薛蟠被这劈头盖脸的怒斥骂得一懵,随即反应过来定是那户部主事恶人先告状。
他顿时叫起屈来:“姨丈明鉴!不是我的错!是那些丘八兵油子先刁难人,圈地占道不让我家搬箱子,我才跟他们理论几句!
那个什么狗屁主事,他……他之前明明收过我们薛家的……”
“住口!”贾政听他还要攀扯,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道,“你还敢胡吣!那是户部清吏司的主事,朝廷命官!岂容你肆意诽谤?
他既说了你冲撞公务,那便是你的不是!你还想拉扯什么?嫌祸闯得不够大吗?!”
薛蟠见贾政盛怒,不似往常,又想起自家母亲和妹妹的叮嘱,终究不敢再强辩,只得悻悻地低下头,嘴里仍不服地小声嘟囔:“……本来就是他们不讲理……”
贾政看他这般冥顽不灵,更是痛心疾首,怒其不争:“我早就与你母亲说过,要你收敛性情,谨言慎行!京城不是金陵,由得你胡闹!
今日若非人家看在亲戚情分、官场颜面上手下留情,你以为你能轻易脱身?怕是早就下了大狱!你……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薛蟠被骂得哑口无言,缩着脖子不敢再吭声。
贾政喘了几口粗气,强压下怒火,挥挥手,略带疲惫道:“滚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再出去惹祸!若再让我听到你在外头生事,定不轻饶!滚!”
薛蟠如蒙大赦,也不敢再多言一句,忙不迭地行了礼,灰头土脸地退出了梦坡斋,一溜烟往梨香院去了。
薛蟠灰头土脸地回到梨香院,一进门,那憋了满肚子的委屈和火气就再也按捺不住。
也顾不上薛姨妈迎上来关切地问“我的儿,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便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将那码头如何受刁难、如何被扭送衙门、又如何被姨丈贾政痛骂一通的经过,添油加醋、愤愤不平地倒了个干净。
正说到激愤处,唾沫横飞地骂那户部主事“黑了心肝,收了钱不认账”,薛宝钗在一旁听得蛾眉微蹙,刚想开口劝兄长慎言,就听得院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说是贾政梦坡斋那边的书童来了。
薛蟠心里正虚着,以为是贾政怒气未消,又派人来追加训斥,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却见那书童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目光无视薛蟠那副狼狈相,板着脸,一字不差地传达贾政的原话:
“薛大爷,老爷特地叫我来跟您知会一声,说是今儿叫您好好收拾妥当,笔墨书本都预备齐了,等明儿一大早,就叫宝二爷带您去族学那边读书。
往后上下学也跟着宝二爷一道,叫您莫要再在外边惹事生非,安心念书是正经。”
这话如同一个晴天霹雳,直直砸在薛蟠头上。
他万万没想到,贾政所谓的“闭门思过”,竟是把他塞进那比牢房还难受的族学里去!
薛蟠顿时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整个人都蔫了,硕大的脑袋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从喉咙眼里挤出三个字:“知道了。”
那书童见他应了,也不再停留,转身便回去复命。
书童一走,薛蟠立刻原形毕露,哭丧着脸对薛姨妈嚎道:“妈!您快去看看姨丈!我不去那劳什子学里!那地方是人待的吗?闷也闷死了!”
薛姨妈虽心疼儿子,但更惧贾政的威严,且也觉得薛蟠这般三天两头地闯祸,是该拘束拘束。
只得劝道:“我的儿,你姨丈这也是为你好,你刚惹了事,出去乱逛难免再招是非,去学里静静心也好,好歹有你宝兄弟照应着……”
“他照应我?”薛蟠几乎要跳起来,“他不给我添乱就阿弥陀佛了!妈,您不知道,我……”
“哥哥,”一直沉默的薛宝钗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姨丈的安排自有道理,如今京中形势不同往日,我们客居于此,凡事更需谨慎。
你去学里读几日书,正好避避风头,也全了姨丈维护我们的心意,若是执意不去,岂不辜负了姨丈,更显得哥哥不知悔改了?”
薛宝钗一番话,句句在理,既点明了利害,又给了薛蟠台阶。
薛蟠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个妹妹有几分发怵,见她发了话,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顿时像只被戳破的皮球,彻底泄了气,瘫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不止。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薛蟠顶着两个黑眼圈,满心不情愿地磨蹭到梨香院门口。
他一身崭新的宝蓝绸缎衣裳,怀里胡乱揣着几本簇新却连名字都未必认全的书,活像个被硬套上戏服的猢狲,就等着贾宝玉来领他去那“牢笼”。
正等得不耐烦,踮脚张望时,却见远处几个粗使婆子抬着一样物事,正吭哧吭哧地往他这边来。
待走近了些,薛蟠才愕然发现,那被抬着的竟是贾宝玉!
只见贾宝玉蔫头耷脑地趴在一张宽大的长条凳上,脸色苍白,眉头因忍痛而紧蹙着,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神采飞扬。
那几个婆子显然抬得吃力,脚步沉重。
薛蟠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宝……宝兄弟?你、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贾宝玉闻声抬眼,见是薛蟠,面上迅速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羞赧与尴尬。
他如何能说出口,是昨日贾政盛怒之下,不仅将他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顿,更是撂下狠话,叫他伤不许养,床不许躺,到点了就得滚去族学读书?
任王夫人如何哭求,甚至搬出了贾母,贾政也是勉强允了让几个婆子跟着去族学里照看一二。
这等丢尽颜面的事,他岂肯对薛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