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驹在暮色中回到梨花巷秦家,接了早已等候多时的秦可卿,两人不多时便回到了勇毅侯府。
府内灯火通明,元春果然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正吩咐着下人准备晚膳。
见赵驹与秦可卿一同回来,她温婉一笑,并未多问,只道热水已然备好,让奔波了一日的两人先去梳洗。
等用完饭之后,赵驹并未立刻回房休息。
他想着白日里忠顺亲王提及贾宝玉和通灵宝玉之事,心中一动,忽然记起已许久未见王熙凤。
自她显怀之后,为免人多口杂,两人见面愈发不易。
心念既起,便有些按捺不住。
他借口去演武场活动筋骨,支开了下人。
待到演武场,见四周无人,便如从前那般,身形利落地翻过那隔开两府的高墙,轻车熟路地落在了贾府一侧的僻静处。
他先是寻到了正在院子外边廊下正指挥小丫头干活的平儿。
平儿乍见他,吓了一跳,旋即明白过来,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却也熟练地帮他遮掩,示意他稍待,自己则机警地四处张望一番,确认无人留意,才悄悄引着他穿廊过院,避人耳目,最终来到了王熙凤的屋子。
平儿在门外守着,赵驹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烛光温暖,却见王熙凤正毫无形象地半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云鬓微松,衣衫也略显随意。
她身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盘乌溜溜的梅子,一手正拈着一颗往嘴里送,另一手还下意识地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嘴角微掀。
听到门响,她懒洋洋地抬眼望来,待看清是赵驹时,凤眸顿时圆睁,吓了一跳,嘴里的梅子核差点噎住。
她下意识地就要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惊呼道:“你怎么……”
赵驹见她行动不便却还这般毛躁,一个箭步上前,连忙按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回榻上靠着,语气又是无奈又是担忧:“慢着点!既怀着身孕,怎么还这般不小心?动作这般大,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王熙凤见他张口闭口就是“意外”,顿时没好气地“呸”了一声,丹凤眼斜睨着他,带着几分嗔怪:“少胡说八道!老娘我好着呢,能出什么意外?”
话虽如此,她到底还是顺着赵驹的力道安稳地靠回了软枕上,只是语气依旧带着诧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你这会儿怎么突然跑来了?也不怕被人瞧见?”
赵驹随手拉过一个小杌子,在她榻边坐下,笑道:“怎么?不欢迎?想着许久没见你了,心里惦记着,这不刚忙完外边的事,一得空就翻墙过来看你了。”
王熙凤闻言,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却又故意撇了撇嘴,哼道:“油嘴滑舌,谁知道你惦记的是哪个?”
但她显然没真在意这个,很快那双精明的丹凤眼里就闪烁起兴奋好奇的光芒,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问道:“哎,说正经的!我听老太太说,你这次从扬州城回来,阵仗大得很,带了足足八九艘大船的银子回来?是不是真的?”
赵驹挑了挑眉,没想到他护送银子的具体消息传得这么快,连王熙凤这等身居内宅的女眷都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笔钱可是陛下的税银,要充入内帑的,你就别瞎打什么主意了。”
王熙凤被他说中心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伸出纤指虚点了他一下:“瞧你说的!那是皇帝老子的钱,我还能打什么主意?还不兴人问问,开开眼界了?”
但她显然不死心,眼珠一转,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那么多银子从你手里过……你就真没……顺手给自己留那么一点点儿?
哪怕是指头缝里漏下些,也够寻常人家几辈子嚼用了吧?”
她那神情,活脱脱像只好奇又贪婪的猫儿,仿佛赵驹若真留了,她便能立刻想出十八种法子帮他“消化”掉一般。
赵驹见她那副财迷心窍的模样,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屈指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我又不缺银子使,冒那么大风险截留陛下的税银做什么?嫌命长吗?”
他见王熙凤听完,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惋惜表情,仿佛看到一座金山从眼前溜走,便又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话锋一转:“不过嘛……扬州那几个盐商抄没出来的产业、铺子,我倒是顺势接手了几个,你要不要?
真要的话,我回头拿了地契来,分你一两处,算你便宜些。”
王熙凤一听他居然还要收钱,顿时柳眉倒竖,气得一把抓住他作怪的手,不轻不重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没好气地啐道:“呸!没良心的!白跟你一场了!这点东西还要收老娘的银子?”
但骂归骂,她心里那杆秤却拨得飞快。
盐商的产业,那定然是地段极佳、稳赚不赔的好铺面,这等机会可遇不可求。
她眼珠转了转,权衡利弊,最终还是抵不住这诱惑,哼了一声,语气软了下来:“……罢了罢了,等会儿我叫平儿进来,给你拿银子!
你可得给我留几个地段好、生意旺的铺子!省得将来……”
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幽怨和试探,手又抚上肚子,“省得将来你这个做老子的不认账,不认我们这肚子里的孩子,我们这孤儿寡母的,也好有点进项嚼用,不至于饿死……”
赵驹岂会听不出她话里那点小心思,却没接这茬,只是觉得好笑,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这一定是个儿子?万一又是个姐儿呢?”
王熙凤闻言,立刻来了精神,扬手指着旁边那盘酸梅子,得意道:“怎么不知道?老话都说‘酸儿辣女’,你看看我,这段时间就馋这口酸的,别的都吃不下,肚子里这个定然是个带把的小子!”
赵驹失笑摇头:“都是些没根据的民间谣传罢了,你也信这个?”
“什么谣传!这话再准没有了!”王熙凤凤眼一瞪,反驳得理直气壮,“当年我怀大姐儿的时候,就爱吃辣的,一口酸的都碰不得,结果呢?生下来就是个丫头片子!这次准错不了!”
听她提起巧姐儿,赵驹才恍然发觉屋里似乎少了个小丫头,不由好奇地问道:“说起来,怎么没见大姐儿?”
王熙凤闻言,方才那副精明泼辣、讨价还价的神气顿时委靡了下去,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脸上浮现出几分纳闷与担忧。
她朝里间暖阁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也低缓了些:“在里边睡着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最近这段时间,大姐儿总是闷闷不乐的,连带着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谁给她气受了,一个字也不肯多说,请了太医来看,也只说是有些积食,开了几剂消食散,吃了也不见大好,真真是愁死我了……”
第430章 宝钗盘算,痴心妄想
赵驹闻言,沉吟片刻,猜测道:“听着倒不像是生了什么大病,许是……心情不好?”
王熙凤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不解与烦忧:“她才这么丁点大,饭都吃不了几口,能有什么烦心事?难不成还有人敢给她气受?”
赵驹目光扫过她隆起的腹部,若有所思,缓声道:“或许……大姐儿是怕你生下个弟弟或妹妹来,你就不疼她了吧?”
王熙凤听了这话,猛地一怔,那双精明的丹凤眼里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慢慢沉淀为一种复杂的神情。
她下意识地再次抚上自己的肚子,又扭头望了望里间暖阁的方向,嘴唇微动,似乎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并非愚钝之人,只是先前被身孕和府中庶务缠身,未曾往这深处想。
此刻被赵驹点破,再回想大姐儿近日怯怯躲闪、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涩。
见她沉默不语,神色间满是为人母的忧思,赵驹语气放得更缓,宽慰道:“放心吧,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小孩子家心思敏感些也是常有的。
等她醒了,你多陪陪她,还像之前那般待她,叫她确定你不会因有了小的就冷落她,心结自然也就散了。”
王熙凤听了,默默点了点头,将这话记在心里。
两人又说了会子闲话,赵驹瞥见窗外夜色渐深,便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你好好歇着。”
他刚转身欲行,偏生又被王熙凤给叫住了:“哎,你等等!”
赵驹驻足回头,纳闷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王熙凤面上露出一丝犹豫,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但想着此事关乎探春,终究还是开了口。
她将之前元春和秦可卿给她出的那个“让探春帮忙管家”的主意,原原本本地说与赵驹听了。
赵驹安静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点了点头,语气平淡:“这事我已经知晓了,左右……探春是个明白人,不会吃什么亏,由得她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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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梨香院。
由于贾宝玉的那场闹剧,导致贾母那边不欢而散,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两个不好过多打搅,便径直回到了梨香院。
薛宝钗的屋里,陈设素雅,却透着几分冷清。
薛姨妈在炕沿上坐下,手里捧着一盏温茶,脸上却还是带着止不住的震撼和羡慕,忍不住喃喃道:“了不得,真真是了不得……林姑娘这一下可就真是飞上枝头,成了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了!
往后这府里,谁还能越得过她去?连带着她林家……”
她絮絮叨叨,心思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涛骇浪里。
薛宝钗却仿佛没听见母亲的感慨,她神色平静如常,只默默走到临窗的书案前,案上整齐地摞着几本账册。
她伸出纤指,取了最上面一本翻看起来,目光沉静地落在密密麻麻的账目数字上,仿佛那冰冷的数字比那桩突如其来的皇家恩典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只是那捏着账页的指尖,微微有些发紧。
薛宝钗的目光虽落在账册上,那墨字却仿佛游动的蝌蚪,一个字也未看进心里去。
薛姨妈的话语像细针,一下下扎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上,泛起难以言说的涟漪。
郡主……那可是郡主啊。
并非宗室女,却能得此殊封,何等恩宠?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赵驹。
他与林黛玉的婚约已定,如今林黛玉能得封郡主,这其中若说没有赵驹的手笔,或是那位林姑父在扬州立下了什么泼天的大功,她是决计不信的。
再想想自家,皇商门第听着光鲜,内里却早显颓势。
哥哥薛蟠是个不成器的,终日惹是生非,撑不起门庭;
家中生意日渐雕敝,全凭她与母亲苦苦支撑,还要时常仰赖姨母家的照拂。
她薛宝钗自问容貌才学、管家理事,样样不输于人,可命运却如此迥异。
林妹妹虽幼年失恃,却有父亲、外祖母疼爱,如今更有了强有力的未婚夫婿和尊贵的身份保驾护航。
而自己呢?
选秀之路已然无望,未来的归宿又在哪里?
难道真要像母亲打算的那般,继续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那位贾宝玉身上?
可贾宝玉……方才那般失态疯魔,显然也不过是个浪荡子,又何曾将旁人真正放在眼里过?
一股淡淡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酸涩与无力感悄然弥漫开来。
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账页,那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指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仿佛这样才能压住心底那翻涌不休的、名为“羡慕”乃至一丝“不甘”的波澜。
薛姨妈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见女儿始终垂眸不语,只盯着账本,自己也觉得无趣,渐渐便住了口。
屋内一时只余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她叹了口气,起身倒了一碗温茶,轻轻放到薛宝钗手边,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与关切:“我的儿,现在这么晚了,仔细伤到眼睛,喝口茶歇歇。
怎么样?这个月……府里的用度可还周转得开?可还要……再从家里拿些银子过来支应?”
“家里”二字,她说得极轻,带着难以掩饰的心虚和无奈。
薛宝钗被母亲的话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指尖微微一颤。
她抬起眼,接过茶碗,却并未就口,温热的瓷壁暖不了她此刻有些发凉的心。
自薛宝钗接手协理荣国府家务以来,那几本惨不忍睹的账册早已将贾府外强中干的窘迫暴露无遗。
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各房开销却丝毫不见缩减,甚至因为她的“能干”而愈发显得“宽裕”起来。
为了将事情办得“漂亮”,维持住国公府的体面,也为了……那个不能明言的目的,她不得不精打细算,甚至不惜得罪了同样想有所作为的探春,更是一次次地从薛家本就日渐缩水的银库里拿钱,来填补贾家这个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迄今为止,多少了?
薛宝钗心里默默计算着,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宝二奶奶”位置,薛家砸进去的真金白银,怕是已经快要超过五万两了。
五万两雪花银!
就为了一个……贾宝玉?
值吗?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尖锐地刺入她的脑海。
贾家,这个看似花团锦簇的国公府,内里早已被蛀空。
而贾宝玉……想起他今日的那般丑态、全然不顾场合体统的模样,薛宝钗的心更是直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