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表情一言难尽,忍不住追问道:“可王爷,陛下不是明令责令我等必须尽快查明那群黑衣人的下落和幕后主使?此事拖延不得,岂能等戴公公有空再说?”
忠顺亲王转过身,走回案几后,语气显得有些不以为意,甚至带着几分敷衍:“查?怎么查?戴权那边在宫里审了这么久,那几个活口咬死了不开口,屁都没审出来,咱们在外头又能查出什么线索?”
他哼了一声,“本王一大早就派了几波得力人手,顺着码头上下游、各个仓库货栈暗查了一遍,那群人行事手脚干净得很,半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倒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赵驹沉默片刻,知道忠顺亲王所言非虚,那群人确实训练有素,但他仍觉有些不安:“话虽如此,可陛下那边……咱们总得有个交代?”
忠顺亲王闻言,几乎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压低了些声音道:“交代什么?陛下若真着急,早该明发圣旨,限时严查了。
既然只是口谕申饬,让咱们‘尽力’,本身就说明陛下对此也没抱太大期望,不过是走个过场,给各方一个态度罢了,咱们面上功夫做足了,也就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手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地看着赵驹,“眼下,还有比这更紧要的事情等着你我去做,那些虚的,不必太过挂心。”
赵驹听完忠顺亲王那番关于“更紧要事情”的言论,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落在那幅栩栩如生的《照夜白图》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所以,忠顺亲王口中这所谓的“更紧要的事情”,就是在这里欣赏名画,研究骏马?
忠顺亲王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赵驹那微妙的目光,老脸不由得一红,有些挂不住。
他干咳一声,略显尴尬地转过身,故意避开那画,目光游移间,落在了窗外依稀可见的马厩方向,随即岔开话题,开口问道:“咳…说起来,勇毅侯,之前本王瞧你那匹踏云,神骏非常,似乎是匹雄马?”
赵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谨慎地拱手问道:“不知王爷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忠顺亲王闻言,那点尴尬瞬间被抛诸脑后。
他轻咳一声,挺直了腰板,带着几分矜持又难掩意图的笑容说道:“本王府上也豢养了不少来自西域、辽东的骏马,其中不乏品相极佳、毛色亮丽的母马。
只是…唉,可惜血脉终究差了些火候,繁衍下来的小马驹,虽也算健壮,却无一能称得上真正的千里良驹,实在令人扼腕。”
他话锋一转,目光热切地看向赵驹,图穷匕见:“本王听闻,良马需优种方能延续其神骏,不知勇毅侯可否……行个方便?让踏云与本王那几匹上好的母马配种?若能得一二良驹,本王定有重谢!”
赵驹听得嘴角又是一抽。
给踏云配种?
他立刻想起了府里那匹同样来自渥巴奇、在他离京期间送至府上的另一匹汗血宝马马。
同样通体雪白、神骏丝毫不逊于踏云的母马,被可卿取名为“飘雪”。
可据马厩的仆役汇报,这两匹马放到一起,非但没有半点异性相斥的意思,反而像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见面不是嘶鸣挑衅就是扬蹄相向,别说配种,能不打翻食槽、踹坏栏杆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如今两匹马必须严格分开饲养,中间至少隔了三个其他马厩,情况才稍有好些。
连血脉同样高贵、堪称绝配的“飘雪”,踏云都瞧不上,时不时闹得府里鸡飞狗跳。
忠顺亲王府这些所谓的“凡马”,即便品相再好,又怎能入得了踏云的眼?
赵驹费了好一番唇舌,又是夸赞亲王马厩里的母马定然都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又是委婉表示踏云性子桀骜不驯,连自家精心挑选的母马都难以亲近,实在不敢让它来王府“唐突佳人”,万一伤了王爷的爱马,罪过就大了。
忠顺亲王见他推三阻四,脸上那热切的笑容淡了几分,显然不信这番托词,只以为是赵驹不肯。
他眼珠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身子微微前倾,换上了一副“我懂你”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勇毅侯,本王听说……你之前,跟那贾敬做了笔交易,把先宁国公遗下的那柄蟠龙点钢枪弄到手了?”
赵驹心中纳闷,此事他做得隐秘,怎会传到忠顺亲王耳中?
当初为了应对那对诡异的僧道,他确实曾夜探宁国府祠堂,想“借”用那柄煞气极重的祖传神兵,不料却被贾敬抓了个正着。
双方各有所图,这才达成了一桩不便为外人道的交易,这会忠顺亲王此刻突然提及此事,意欲何为?
不等赵驹细想,忠顺亲王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诱哄和自得:“侯爷若是好这一口,喜欢收藏这些有年头、有来历的老古董兵刃……嘿嘿,本王倒是还能再给你寻摸几件来。
保证都是些战场上饮过血、见过真章的宝贝,绝不比贾敬手里那杆差!只要侯爷肯点头,让踏云帮本王这个忙,如何?”
见赵驹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就要开口回绝,忠顺亲王连忙抢着又道:“哎哎,别急着摇头嘛!你若是对刀枪剑戟什么的兴趣不大,那些个奇珍异宝、古玩玉器,本王也能给你弄来!就算是……”
他说到这里,声音几乎细若蚊蚋,还下意识地瞟了眼门口,“就算是陛下个人私库里的东西,只要你看得上,本王也有门路能给你捎一两件出来!”
赵驹闻言,着实吃了一惊,也顾不得配种的事了,脱口问道:“陛下……还有私库?”
他印象中的安朔帝勤于政务,似乎并非奢靡之人。
“怎么没有?”忠顺亲王见他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顿时来了精神,挤眉弄眼地说道:“你可别被陛下如今那副勤政的模样给骗了!
早在他还没登基、还是个透明皇子那会儿,玩得可比本王花多了!什么好东西不爱往自己怀里扒拉?
只不过如今位登九五,事务繁忙,没空再去摆弄那些玩意儿了而已。”
他顿了顿,回忆道:“本王前些时候得空还溜进去瞧过一眼,嗯……除了比几年前多了块据说是贾家那衔玉而生带来的、看着神神道道的‘通灵宝玉’之外,其他也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那些老物件……”
赵驹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惊疑,脱口问道:“那通灵宝玉……在陛下私库里?
可先前我明明在荣国府那位贾宝玉身上亲眼见到过啊?就挂在他脖子上,色泽温润,看着确非凡品。”
忠顺亲王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仿佛早就料到赵驹会有此一问。
他再次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在这空旷奢华的书房里显得格外诡秘:“嘿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贾宝玉出生时衔玉而生,动静闹得贼大,满京城都传遍了,说什么‘祥瑞降世’、‘天命所归’的混账话。
偏生那时候,陛下刚刚登基没多久,龙椅还没坐热乎,根基未稳,忽然冒出这么一桩奇事,还出在开国勋贵家里,你想想,陛下心里能踏实?”
他撇撇嘴,继续道:“当天晚上,陛下就密令戴权亲自带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荣国府,趁着那娃娃还在襁褓里酣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那块通灵宝玉给换了出来。
如今那贾宝玉脖子上挂着的,不过是陛下命内务府高手匠人精心仿制的一块赝品,外表看着一模一样,唬唬外人罢了,实则……屁用没有。”
赵驹闻言,不由得有些傻眼。
安朔帝在他心中那勤政克己、威严深重的帝王形象,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荒唐感来。
不过,他转念想起元春也曾隐约提过贾宝玉出生时那“衔玉而生”的说法在京城掀起的波澜。
当时安朔帝初登大宝,根基未稳,对此等涉及“天命”的征兆格外敏感甚至忌惮,做出这等偷梁换柱之事,细想起来,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见他陷入沉默,眉宇间似在权衡利弊,忠顺亲王觉得火候已到,又凑近几分,搓着手,语气热切地追问:“怎么样,勇毅侯?考虑得如何?
若你对那通灵宝玉真感兴趣,本王倒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悄悄地从宫里将那宝贝捎出来,让你瞧个新鲜……”
他怕赵驹不吭,继续道:“你放心,只是试一试,不管成不成,答应你的事定然会做到!”
赵驹心念电转。
怪不得不管是之前他自己亲自看,还是叫了风月宝鉴帮忙,都觉得大脸宝脖子上挂着的通灵宝玉平平无奇,只是块普通的玉罢了。
感情是被安朔帝掉包了。
太虚幻境那帮人的图谋,他早有猜测,无非是想借“风月孽债”之名,行收割金陵十二钗气运之实,以供自身修行。
那贾宝玉,亦或是他那块与生俱来的“通灵宝玉”,极有可能是这盘大棋中的关键一环。
若能借此机会将此物拿到手,或许能窥破其中玄机,甚至反过来钳制太虚幻境那帮人。
第429章 无心配偶,翻墙叙旧
利弊权衡之下,此事值得一试。
赵驹并未犹豫太久,便点了点头:“既蒙王爷如此盛情,我便却之不恭了,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审视看向信誓旦旦的亲王,语气中透着明显的怀疑,“陛下私库,非同小可,看守定然严密异常,王爷您……真有把握能从里面带出东西来?”
忠顺亲王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
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心虚,某些不愉快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只感觉身上某个部位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忠顺亲王岂肯在此时露怯?
他强行挺直腰板,将那点心虚压下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放心!放一百个心!本王什么时候办过不靠谱的事?包在本王身上就是!”
忠顺亲王生怕赵驹反悔,立刻站起身,几乎是半推半揽地带着赵驹就往书房外走,语气急切得仿佛错过了今天就再没机会了一般:“事不宜迟!走走走,咱们先去马厩那边瞧瞧!本王那几匹西域来的母马,可是盼着见你的踏云许久了!”
忠顺亲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引着赵驹,穿过数重精巧的园林回廊,直奔王府侧后方的马厩区。
还未走近,便已听得阵阵骏马的嘶鸣与蹄声踏地的轻响。
王府的马厩自是不同凡响,远比寻常勋贵家的更为宽敞气派。
一排排厩舍以坚实楠木搭建,顶覆青瓦,地面铺着干燥洁净的细沙,通风极佳,并无多少异味。
数十匹毛色油亮、体态矫健的骏马分厩而居,其中有几匹西域来的高头大马,鬃毛修剪得宜,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确非凡品,显见平日被照料得极为精心。
而此刻,踏云正被单独安置在一处最为宽敞干净的厩栏内。
王府的马夫显然知晓它的贵重,伺候得格外小心,备好的草料是掺了鸡蛋和豆粕的精料,清水也换得勤快。
踏云倒是安然自得,似乎对这临时落脚处的待遇颇为满意,正低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草料,偶尔甩动一下尾巴。
忠顺亲王一见踏云,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尊能行走的宝藏。
他搓着手,兴奋地指着早已被马夫精心梳洗打扮过、牵到附近空地上等候的几匹母马:“勇毅侯你瞧!这都是本王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母马!
这匹枣红色的,来自大宛,耐力极佳;那匹雪白的,是西域贡马,性子温顺;还有那边那匹黑色的,瞧瞧这肌肉线条,爆发力定然不俗!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良种马驹遍地跑的盛景,不等赵驹回应,便急切地示意马夫将那几匹母马依次牵近些,试图让踏云“相看相看”。
然而,踏云的反应却给热情高涨的忠顺亲王泼了一盆冷水。
第一匹枣红母马被牵近时,踏云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鼻翼耸动两下,便不屑地扭过头去,继续嚼它的草料,那神态仿佛在说:“庸脂俗粉。”
第二匹白马小心翼翼地靠近,踏云倒是多看了两眼,但随即打了个响鼻,蹄子有些不耐烦地刨了刨地,明显透露出不感兴趣甚至些许烦躁的情绪。
等到那匹据说爆发力强的黑马被引过来时,踏云的反应更为直接。
它猛地一扬脖子,发出一声短促而带着警告意味的嘶鸣,甚至作势要抬起前蹄,吓得那马夫赶紧将黑马拉远了些。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任凭马夫如何引导,那几匹在忠顺亲王眼中千好万好的“美人儿”,在踏云面前竟无一马能得青睐。
要么被无视,要么被嫌弃,最后踏云干脆用屁股对着它们,表达着无声却极其明确的拒绝。
忠顺亲王脸上的兴奋渐渐凝固,嘴角抽搐了几下,看着自家那些“不争气”的母马,又看看油盐不进的踏云,最终只能把希冀的目光投向赵驹,干笑道:“这个……呵呵,勇毅侯,你这踏云……眼光还真是……独特哈?要不,你再劝劝它?”
面对忠顺亲王那近乎哀求的目光,以及眼前这显而易见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局面,赵驹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走近厩栏,拍了拍踏云结实油亮的脖颈。
踏云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打了个响鼻,神态悠闲,全然不将方才那些“相亲对象”放在眼里。
“王爷也看到了,”赵驹转过身,语气带着几分爱莫能助的歉意,“非是赵某推脱,实在是这孽障性子桀骜,眼界又高得没边。
强扭的瓜不甜,强配的种……只怕也难成良驹,此事,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忠顺亲王看着踏云那副“尔等凡马岂能入朕眼”的傲娇模样,也知道强求不得,只得长长叹了口气,满脸的遗憾与不甘,仿佛看到满地的金马驹子长翅膀飞了。
他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对马夫道:“罢了罢了,把马都牵回去吧。”
处理完这桩未能如愿的“马媒”,赵驹想起正事,神色一正,对忠顺亲王低声道:“王爷,既然此事暂且作罢,那通灵宝玉之事,还望王爷多费心,尽快……”
忠顺亲王此刻虽因配种失败而有些蔫头耷脑,但听到“通灵宝玉”,还是立刻打起了精神。
他立刻又拍起了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勇毅侯放心!本王答应的事,绝无虚言!最迟明天晚上就将那宝贝给你送到府上去!”
见他如此保证,赵驹也不再多言,拱手道:“既如此,赵某便在府中静候王爷佳音,今日叨扰已久,先行告辞。”
“好好好,勇毅侯慢走!”忠顺亲王亲自将赵驹送出马厩区。
赵驹牵过已然吃饱喝足、精神抖擞的踏云,翻身而上,在一众王府仆役的躬身相送下,不紧不慢地驶出了忠顺亲王府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
夕阳已彻底沉入西山,只余天边一抹残红。
晚风拂面,带着些许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