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驹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下去,“臣知陛下仁心,或不忍于此,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届时,或予其显赫虚职,明升暗降,圈禁于京城;
若其心存怨望,或所知太多…则唯有赐其‘病逝’,保其全节,亦全陛下君臣之义,此非帝王无情,实乃社稷之重,不得不尔。”
第423章 恩典
“不可!”
安朔帝猛地一挥手,袖袍带起一阵风,险些扫落案上的奏疏。
他眉头紧锁,脸上浮现出明显的不豫与抗拒:“赵驹,朕是天子,非是屠夫!若行此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与史书所载暴虐之君何异?后世史笔如铁,你让朕如何自处?让后世如何看朕?”
他站起身,踱步到那盆即将燃尽的沉香前,看着最后一点红炭明明灭灭,语气沉痛:“更何况,为朕效死之士,朕却要预先谋画取其性命,此非仁君所为,更寒天下忠臣良将之心!来日,谁还敢为朕效死?谁还敢为朝廷办事?”
赵驹听到安朔帝的质疑,尤其是对第三点的强烈反应,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过于酷烈,触及了帝王心中对“鸟尽弓藏”的天然抵触与对身后名声的顾虑。
“陛下恕罪!”赵驹立刻躬身,“是臣思虑不周,言辞失当,竟以峻法污圣听,陛下仁德布于四海,岂可行此等凉薄之事?纵是为国,亦伤陛下仁君之名。”
他先肯定了皇帝的仁德,随即话锋一转,提出更“温和”却同样有效的替代方案:
“臣愚见,或可如此处置,既全陛下仁德,亦保社稷无虞:待功成之日,陛下可对将领及其麾下将士明示隆恩。
重赏金银田宅,使其富足,而后,可效仿古人‘杯酒释兵权’之智,而非斧钺加身。”
“具体而言,可将其全体调离东南,远赴西北边陲,授予卫所屯田官之职。
名义上,是委以开发边疆、为国戍边的重任,使其光宗耀祖,实则西北苦寒之地,远离江南富庶和朝廷中枢,其势自消,将其分散安置于不同卫所,使其再无串联可能。”
“再选派陛下亲信之文官,任其监军或巡抚,以朝廷法度严加约束,将其彻底纳入正规管束之下。
如此一来,其部众得了安置,心怀感激;陛下既用了其才,又免了后患,更全了君臣恩义,天下人只会赞颂陛下赏罚分明、仁厚有德。”
“至于将领,”赵驹抬头,继续道,“陛下可赐其爵位,调入顺天府军营任一闲职,荣养于京城天子脚下,如此,既酬其功,亦便于陛下就近看顾。
其人若识时务,自当安享富贵;若有不臣之心,身在京畿,陛下掌控自如,又何须行那等绝情之事?”
赵驹最后总结道:“陛下,驱虎之后,无需杀虎,只需将其驱入牢笼,拔其牙爪,亦可保万全,如此,既不损陛下圣德,亦能绝其后患,方为两全之策。
臣方才所言,实乃武夫鄙见,唯恐其害,故思以猛药,陛下洞悉万里,仁心高悬,还望圣裁。”
安朔帝默然良久,目光从赵驹身上移开,再次望向窗外那棵风雨不动的古柏。
最终,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已被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终于,安朔帝轻轻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准。”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赵驹步下汉白玉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恍若未觉,只觉得后背一层细密的冷汗,此刻才被风一吹,透出几分凉意。
他并未立刻上马,而是牵着踏云沿着宫墙缓步而行,方才偏殿中的每一幕,每一句对话,都在他脑中飞速回放。
“陛下……终究是心存仁念的。”赵驹在心中默道,这或许是他此番试探得出的最重要结论。
安朔帝虽欲除甄家,却不愿自己的手,沾上忠臣良将的血,更怕史书工笔,记下一笔‘凉薄’。
这让赵驹稍稍安心,只要将来自己不行差踏错,不触及谋逆底线,这位皇帝大概率会遵循“功过赏罚”的明面规则,不至于用完就扔,甚至痛下杀手。
今日他献上如此毒计来趁机试探安朔帝,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若安朔帝欣然接受全部,甚至对“鸟尽弓藏”之举表示赞赏,那赵驹反而要警惕些,趁早考虑后路。
赵驹乃穿越之人,自踏入这陌生朝代起,几乎可以说,他这一路平步青云,皆是安朔帝亲手提拔栽培所致。
安朔帝对他,向来是赏识有加、恩宠优渥,不仅委以重任,更在诸多场合对他赞誉有加,这份知遇之恩,赵驹铭记于心。
若非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愿看到史书上那些君臣离心、反目成仇的悲剧发生在自己和安朔帝身上。
赵驹刚在府门前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下人,还未及踏入府门,便听得身后一阵急促却规矩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回头一看,正是宫廷仪仗。
马车停稳,戴权那熟悉的身影便从车上下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
“侯爷脚程快,倒是让咱家好赶。”戴权拂尘一甩,声音尖细却并不刺耳,他显然是勇毅侯府的老常客了,门房早已见怪不怪地躬身行礼。
戴权见到赵驹,面上因方才朝会上被安朔帝指派重任而残留的些许凝重也散去几分,换上了更真切的笑容。
“戴公公亲临,想来必有要事?”赵驹拱手回礼,心中却是一动。
刚出宫不久,戴权便至,这效率未免太高,显是安朔帝早有此意,或许在偏殿奏对时便已思虑周全。
“侯爷说笑了,是天大的喜事。”戴权笑着,从身后小内侍捧着的锦盒中,郑重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勇毅侯赵驹接旨——”
赵驹及府门前一众仆役立刻躬身行礼。
戴权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声音在安静的府邸门前显得格外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勇毅侯赵驹,国之柱石,朝廷栋梁。
朕每思之,尔虽功勋卓著,然父母早逝,无人为尔起字,实乃一憾。
朕承天景命,为天下主,于臣工岂无体恤之心?今与上皇商议良久,特赐尔一字——”
戴权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赵驹身上,提高了声调:“‘千里’!”
“夫‘千里’者,喻志存高远,可骋万里之疆;亦寓明见千里,洞悉秋毫。
望尔不负此字,永固忠心,如骏马奔驰,为朕永镇山河!钦此——”
“臣赵驹,谢陛下隆恩!谢上皇隆恩!”赵驹叩首接旨,声音沉稳。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心潮微澜。
皇帝赏赐金银珠宝、田宅奴仆都是常事,但赐字,却是极为罕见且意味深长的恩荣。
这并非简单的赏赐,而是一种身份上的认可和情感上的拉拢,将其更进一步地纳入“君父”的关怀体系之下。
戴权宣旨完毕,笑着将圣旨交到赵驹手中:“恭喜侯爷了!陛下这份恩典,可是独一份的。”
赵驹心中不以为然,但还是笑着点头,亲自侧身引路:“有劳戴公公亲自跑这一趟,快请入内用茶。”
他灵魂来自现代,对表字所代表的宗法礼制并无切身之感,更看重实在的利益与情谊。
且以他如今的身份,在这顺天府之中,有资格、且会以“千里”二字称呼他的,怕是屈数可指。
戴权闻言,脸上笑容更盛,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微微欠身道:“侯爷盛情,咱家心领了,只是……”
他顿了顿,抬手示意了一下身后小太监捧着的另一个同样精致的锦盒,“咱家这儿还有一道恩旨,得紧着去隔壁府上宣了,实在不敢耽搁,就不打搅侯爷歇息了。”
说着,他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仅容赵驹一人听闻,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是给林大人的千金的。”
赵驹目光微动,立刻了然。
他心思电转,随即笑道:“巧了,我正有些琐事想寻林妹妹说道,戴公公若不嫌我叨扰,不如你我同去?也省得公公再多跑一趟来回传话。”
戴权是何等玲珑人物,岂会不知这是赵驹有意同行,以示对林黛玉的关切,或许也有几分替她撑场面、安其心的意思。
他当即笑道:“侯爷说哪里话,能与侯爷同行,是咱家的体面,只是……”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容可掬地又问了一句,“侯爷可要请府上两位夫人一同前往?这等喜庆事,女眷们在场,也更热闹些。”
赵驹沉吟一瞬,觉得此言有理,便转头随意唤来一个在廊下听候的利索婆子,吩咐道:“你去后院禀告两位夫人,就说隔壁荣国府林姑娘蒙陛下恩典,将有册封的旨意到了,问问她们可愿一同过去道贺观礼。”
那婆子领命,忙不迭地小跑着去了。
没过多久,便又疾步回来,脸上堆着笑回话:“侯爷,两位夫人听了都极欢喜,说是一定要去的,只是需稍作整理仪容,还请侯爷和公公稍待片刻。”
赵驹点头,又立刻吩咐另一个小丫鬟:“你脚程快,立刻跑一趟荣国府,直接去寻林妹妹院里的管事的,就说宫里即刻有旨意到,让她务必赶紧准备接旨,穿戴得郑重些,其他不必多说。”
那小丫鬟应了一声“是”,转身便飞奔而去。
眼见需要等待,赵驹与戴权相视一笑,索性也不进府了,就在门房处设了座,喝着下人奉上的清茶,稍作歇息。
茶香袅袅中,两人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赵驹状似无意地问道:“公公,方才移交过去的那批黑衣人不知可曾撬开了嘴?可问出些什么蛛丝马迹没有?”
他指的是那群胆大包天敢袭击荣国府和勇毅侯府的黑衣人。
戴权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咱们的手段都用上了,骨头都敲碎了几根,可这帮亡命徒,嘴巴比那河里的蚌壳还紧,翻来覆去就是那套说辞,为财而来,无人指使,哼,骗鬼呢!”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阴冷的愠怒,“线索到了他们头目那里,就彻底断了,背后之人,手脚干净得很呐。”
赵驹听着,并不意外。
对方既然敢做,必然留有后手,不会轻易让人查到根脚。
他抿了口茶,淡淡道:“无妨,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一天,此番他们损兵折将,想必也会安分一阵子了。”
戴权点点头,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后院方向传来环佩叮当之声,显然是秦可卿和元春两个已然妆点妥当,正准备出来了。
两人的谈话便就此打住,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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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赵驹派来的那小丫鬟一路小跑,穿堂过院,气喘吁吁地到了荣国府林黛玉所住的院落。
正巧紫鹃在廊下吩咐小丫头们做事,见是勇毅侯府来的熟面孔,忙迎上前。
“姐姐安好,”小丫鬟匀了口气,急急道,“侯爷特使我来回禀林姑娘,宫里即刻有旨意到,说是天大的好事!侯爷吩咐,请姑娘务必赶紧准备接旨,穿戴得郑重些。”
紫鹃一听“宫里”、“旨意”、“接旨”,心头猛地一跳,又惊又喜,忍不住拉住小丫鬟的手追问:“好妹妹,具体是什么好事?快细细说说!”
赵驹特地嘱咐过,小丫鬟不敢多嘴,只摇头道:“好姐姐,侯爷只吩咐我来传这话,别的什么都没说,只说是天大的喜事,让姑娘万万准备周全,不能失了礼数。”
紫鹃见她口风紧,知道问不出更多,但“天大的喜事”这几个字已足够让人心潮澎湃。
她不再耽搁,赶忙从荷包里倒出几块碎银子塞到小丫鬟手里:“好妹妹,多谢你跑这一趟,我这就去告诉姑娘!”
说罢,转身便快步进了屋里。
屋内,林黛玉正临窗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书,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落在窗外枯树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得脚步声急,她转过头,见是紫鹃,眉尖微蹙:“怎么了?这样慌慌张张的。”
紫鹃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与急切,走到近前低声道:“姑娘,刚隔壁侯爷打发小丫头来传话,说宫里马上有旨意要来给姑娘!侯爷亲口说的,是天大的好事,让姑娘赶紧准备接旨,穿戴得郑重些!
我问具体是什么,那丫头却说不知道,只让赶紧准备。”
林黛玉闻言,微微一怔。
“旨意?给我?”她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与不解。
“姑娘,”李嬷嬷出自宫里,经的事多,最先反应过来。
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宫里来旨、勇毅侯又特意派贴身丫鬟来催,必定非同小可,连忙道,“快,快别愣着了!
紫鹃,快服侍姑娘重新梳头更衣,拣那郑重喜庆的衣裳穿!雪雁,快去开箱笼,把姑娘那套逢年过节才戴的头面找出来!”
一时间,院子里忙碌起来。
丫鬟们脚步匆匆,翻找衣物首饰,打水净面,紫鹃扶着林黛玉坐到妆奁前,手脚麻利地帮她拆解发髻。
林黛玉心中如同揣了个小鼓,砰砰直跳。
她努力回想着近日可有发生什么与宫廷相关、又能称得上“大喜事”的事情,却毫无头绪。
父亲虽然是巡盐御史,位卑权重,但严格来说也只是中级官员,且远在扬州,难道是……因为表哥?是他又立了什么大功,恩泽到自己身上了?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她心绪难宁。
但此刻也容不得她细想,只能任由紫鹃和李嬷嬷等人摆布,换上了一件颜色稍显鲜亮的衣裙,发间簪上了精致的珠花和步摇,薄施脂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庄重些。
第424章 梨香院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