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所了解,甄家势力在江南一带盘根错节,这些年虽表面低调,可暗地里的动作从未停过,此前他也暗中查过甄家的动向,只是一直没找到确凿的证据。
他抬眼看向安朔帝:“陛下,可是甄家那边有了新的消息?”
安朔帝却轻轻摇了摇头,走到紫檀木案旁坐下,沉声道:“并非有了新消息,而是朕有个想法,借由甄老太妃的名头,将甄家众人召至顺天府,你觉得,此事有没有可能?”
赵驹抬眼看向安朔帝,见帝王神色平静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脑中瞬间闪过大景朝开国时的旧事。
大景朝开国定都金陵,彼时开国贵勋手握重权,势力盘根错节。
太祖皇帝为节制各方,力排众议将都城迁至顺天府,借着“金陵之地不合大景”的由头,实则将一众贵勋势力从根基之地抽离,再逐步分化制衡,这才稳住了朝堂格局。
如今陛下要召甄家来顺天府,分明是在效仿太祖的策略。
甄家在江南经营数十年,产业遍布盐、粮、漕运,连地方官员都多有依附,堪称“江南土皇帝”,此前多次查探都因他们根基太深而难有进展。
若能借甄老太妃之名把甄家核心人物调离江南,就等于断了他们的根,届时在顺天府这天子脚下,他们没了地方势力庇护,再想查探其罪证、钳制其动向,便容易得多。
可这事风险也极大,甄家若察觉陛下意图,要么托词不来,要么暗中串联势力反扑,反倒会打草惊蛇。
再加上甄家人向来谨慎,哪里会乖乖阖家进京来?
赵驹压下心中波澜,躬身回话时语气依旧沉稳:“陛下此计甚妙,只是臣有顾虑,甄家在江南势力深厚,若骤然召其举家来顺天府,恐会引起他们警觉。
且甄老太妃虽在宫中,与甄家往来却不算密切,以她之名相召,怕是难以让甄家核心族人尽数前来。”
安朔帝闻言,指尖的敲击声骤然停住,他靠在龙椅上,望着殿顶的藻井,重重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这正是朕头疼的地方。
甄家根系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只能一网打尽,若有半个漏网之鱼逃回江南,凭借他们在当地的势力,日后必成后患,到时候再想清理,怕是难如登天。”
赵驹垂首而立,心中暗自赞同。
甄家在江南经营数十年,早已将势力渗透到各行各业。
若真让他们察觉到风声,留下几个核心族人在江南蛰伏,日后必然会借着地方势力与朝廷周旋。
到时候不仅查案受阻,甚至可能引发江南动荡,这绝非安朔帝想看到的结果。
他略一思忖,又补充道:“陛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需顾虑,甄老太妃那边,未必会愿意配合。
她虽身在宫中,怕是始终跟甄家有着书信往来,若知晓陛下要借她之名召甄家人入京,怕是会从中作梗,到时候反而坏了陛下的计划。”
“哼,她配合不配合,由不得她。”安朔帝眼中闪过一丝冷厉,语气也沉了几分,“真到了那时候,大可将她幽禁在宫中,派人严加看管,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量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帝王的决断向来如此,一旦定了主意,便不会有半分犹豫。
赵驹听出安朔帝语气中的决绝,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便不再多言,只静静等候后续吩咐。
第422章 驱虎吞狼
安朔帝指尖的沉香灰簌簌落在紫檀木案上,他望着那摊开的奏疏,沉默许久,才幽幽一叹。
那声叹息裹着殿内清苦的香气,竟带着几分帝王少有的疲惫:“甄家势大,不除不行啊……”
他顿了顿,“这些年他们暗地里囤积粮草、私养兵丁,地方官要么被收买,要么被胁迫,在你岳父之前,连朕派去的御史都能被他们悄无声息地挡回来。
再放任下去,江南怕是要成了他们甄家的天下,到时候朕这个皇帝,在他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赵驹抬眼,目光恰好撞上安朔帝眼底的决绝,斟酌片刻后躬身问道:“既如此,那陛下是做好发动平叛的准备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古柏枝叶簌簌作响,竟让这偏殿里的寂静多了几分压迫感。
安朔帝闻言,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塌陷,他靠在龙椅上,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面露犹豫之色。
旁边铜壶滴漏的轻响在此时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君臣二人的心尖上。
“这也是朕纠结的地方。”安朔帝伸手拿起案上的一本奏疏,“辽东、宁州那边暂且不提,朕本想拿着这笔银子,先把黄河下游的堤坝补了,再给边军添些冬衣、补些粮草,让百姓能安稳过个冬。
可若是为了甄家发动战事……”
说到这里,安朔帝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眼下朝廷内有甄家作乱,外有异族侵扰,可谓是腹背受敌,若是打起来,最终便宜的,只会是那些觊觎大景江山的外人啊。”
赵驹了然。
别看大景朝接连在大同、辽东和宁州几处边关取得了大捷,可那并不代表着大景朝这边就是占了什么便宜。
甚至相对来说,单单就损失的耕地、百姓和兵力而言,大景朝这边还吃了不少的亏。
他沉吟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陛下所虑极是,如今朝廷看似胜了,实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辽东虽复,然沃野千里沦为焦土,十室九空,没有几年时间生机难以恢复旧观。
大同镇兵卒折损近半,元气大伤,各处异族虽一时受挫,却如同饿狼环伺,时刻觊觎中原。
若此刻江南再起波澜,内乱一生,边防必然空虚,届时若异族趁虚而入……”
赵驹没有再说下去,但殿内的两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后果——山河破碎,国祚危殆。
安朔帝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深深的疲惫,“朕召甄家入京,本意是想行釜底抽薪之策,力求以最小的代价,拔除这颗毒瘤。
若能兵不血刃,将其核心困于京中,再徐徐图之,清查罪证,瓦解其在江南的党羽,方为上上之选。”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可正如你所言,此计变数极大,甄应嘉不是蠢人,未必会心甘情愿钻入这看似温情的圈套。
一旦他们抗旨,或只派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前来敷衍,朕便失了先手,届时,是强行下旨申饬,逼其就范?还是……”
还是只能被迫亮出刀兵?
最后这句话,安朔帝没有说出口,但沉重的寂静已然说明了一切。
强行征召若不成,便等于撕破脸皮,剩下的选项就只有武力解决一途。
而一旦对江南用兵,无论胜负,都必然是一场耗资巨万、动摇国本的内战。
刚刚到手的那几千万两银子,恐怕立刻就要如流水般投入无底洞般的军费之中,休养生息的想法顿成泡影。
赵驹思索许久,殿内只闻沉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铜壶滴漏规律的轻响。
他目光沉凝,缓缓开口:“陛下,既如此,何不先行想办法,暗中消耗甄家的实力?待其疲敝,再行召见,或可减少许多阻力。”
安朔帝一愣,原本靠在龙椅上的身子微微前倾,眼底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爱卿有何良策?”
他手指轻轻点着案面,“正如方才所说,甄家人不是傻子,若朕为了削减甄家权柄、查抄其产业,明着下旨叫他们去做什么,一次两次尚可借口国事需要,次数多了,他们必生疑窦,要么阳奉阴违,磨洋工应付,要么……怕是会狗急跳墙。”
赵驹沉吟道:“陛下所言极是,明旨自然不可频繁,臣方才想到一事。”
他抬眼,目光锐利,“侯将军在台州剿倭,战事不力,零星残寇遁入海岛,至今未曾肃清,仍时常滋扰沿海。”
安朔帝微微愣神,随即眼中爆出一团精光,声音压低:“你是说……借倭寇之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将那些倭寇或是将其驱赶,或是诱导至甄家势力核心的沿海州府,让他们去霍霍甄家的码头、盐场、粮船?”
赵驹回想起前世某些不好的回忆,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赶忙摆手:“那自然不是,倭寇乃是祸害,烧杀抢掠,荼毒百姓,若真引其入江南,岂非陷万民于水火?此计有伤天和,万万不可。”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可闻:“臣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借’倭寇之名行事。
侯将军在台州剿倭,战事胶着,倭寇流窜不定,本是常情。
陛下可密令侯将军,或另选一支绝对忠诚精悍的兵马,伪装成倭寇模样,操倭语,用倭刀,专挑甄家掌控的沿海私港、盐场、以及那些见不得光的走私船队下手!”
安朔帝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吸引了。
赵驹继续道:“甄家地处江南,富可敌国,其根基大半在于河海之上。
我们的人伪装成倭寇,劫掠其货物,焚毁其船只,甚至攻击其护卫武装,每一次行动,都做成是凶残倭寇所为。
如此,一则可沉重打击甄家财源,断其根基,二则,甄家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难道还能明着向朝廷控告‘倭寇’抢了他家不合法的私产不成?
他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要么暗自加强护卫,耗费更多钱粮,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利益受损。”
“驱虎吞狼之策吗。”安朔帝忍不住轻叩了一下桌面,脸上疲惫之色稍减,“说实话,朕也考虑过,此举不仅消耗其实力,更能让其疑神疑鬼,乱其阵脚。
他们甚至会怀疑是否是其他商会勾结倭寇,或是内部出了叛徒,却很难想到是朝廷的手笔,一次两次,他们或许只当是寻常倭患,次数多了,即便心生疑虑,也无真凭实据。”
“陛下圣明。”赵驹躬身,“如此一来,既避免了立刻撕破脸皮,又能持续给甄家放血。
待其实力受损,人心惶惶之际,陛下再下旨召其入京,他们反抗的底气和能力便会弱上许多。
若他们仍不肯就范,届时朝廷再动兵戈,阻力也会小上不少,付出的代价也能降至最低。”
安朔帝眼中的精光渐渐敛去,嘴角泛起一股冷厉笑意,而后逐渐被更深沉的思虑所取代。
“驱虎吞狼…好一个驱虎吞狼…”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掂量千钧重量的凝重,“赵驹,此计甚毒,却也甚险,朕问你,这‘虎’,若是驱策不当,反噬其主,又当如何?”
他不等赵驹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仿佛在梳理脑海中翻腾的忧虑:“其一,朕如何能确保,这只虎崽子只啃甄家的骨头,不舔舐百姓的血肉?
他们披着倭寇的皮,行着杀戮劫掠之事,时日一久,杀红了眼,抢顺了手,军纪如何维持?
若他们在江南富庶之地酿成真正民变,或与真倭寇流瀣一气,朕岂不是为民造孽,自毁长城?到时候,失却民心,这江山,朕还坐得稳吗?”
他的目光锐利地射向赵驹,那里面是帝王的冷静与多疑。
“其二,”安朔帝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殿外的风声听了去,“此事须得绝对机密,天衣无缝,但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
万一……万一行动中有士卒被俘,或留下任何指向朝廷的蛛丝马迹被甄家拿住,公告天下,那时,朕就不是爱民如子的明君,而是纵寇行凶、戕害臣民的昏君暴主!
天下舆情汹涌,甄家可堂而皇之地扯起造反大旗,朕如何自处?这岂非是授人以柄,逼反了他们?”
安朔帝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略显昏暗的殿内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棵在风中摇曳的古柏,仿佛看到了江南即将因他一道密旨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其三,”他背对着赵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即便一切顺利,这头虎…朕用完了,又该如何处置?
他们知晓这等泼天的机密,立下这见不得光的功劳,赏,无可赏;留,是心腹大患,难道真要朕行那…鸟尽弓藏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且领兵之人,必是心腹悍将,这般人手握朕之把柄,又掌过这等不受律法约束的武力,朕往后……还能安然入睡吗?”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没了刚才的兴奋,只剩下帝王权衡利弊时的深沉与冷酷:“赵驹,此计是一把能伤敌也能伤己的双刃剑,而且锋利无比。
用之,须得有万全之策驾御这把剑,更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处理剑上的血污和…握过剑的人。”
“告诉朕,”安朔帝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赵驹身上,“这些后果,你可曾想过?又有何策,能锁住这头猛虎,让其只为朕噬狼,而不伤及朕身?”
赵驹深深吸了一口气,殿内清苦的沉香余烬似乎都随着他的呼吸压入肺腑。
他迎上安朔帝那沉重而锐利的目光,躬身道:“陛下圣虑深远,所虑种种,皆是此计命门所在,臣岂敢轻忽?
既献此策,心中已有应对之思,虽不敢称万全,或可暂解陛下之忧。”
他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而清晰,逐条回应:
“其一,防虎噬主,需铁律与铁腕。”赵驹目光灼灼,“执行此命者,非寻常军士,当选死士中的死士,其家小皆需秘密安置于京畿,名为恩养,实为质保。
行动前,需立毒誓,饮血酒,令其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更需派陛下绝对心腹之人,持陛下密旨与尚方剑随行监督,遇任何敢于劫掠平民、违抗军令者,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
并可明言,所劫甄家财物,部分可暗中折价赏赐其家小,以财帛稳其心,以严法束其行,目标必须绝对明确:只动甄家产业,不伤平民分毫。”
“其二,防身份败露,需绝迹于替身。”赵驹语气愈发冷峻,“所有参与人员,皆需进行严训,改换口音,熟悉倭寇习性,兵器、船只,必须全部使用缴获或仿制的倭式装备,旧式军械一律不得携带。
每一队中,需安排‘清道夫’,若遇队员重伤无法撤离,或濒临被俘,须果断…‘为国尽忠’。”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此为必要之牺牲,此外,陛下可预先秘查一两位与甄家素有旧怨、且手脚不干净的沿海将领或官员。
万一…万一事有不成,或有蛛丝马迹难以掩盖,即可抛出此辈,定为‘其为私怨,欺君枉法,假冒倭寇,意图构陷甄家’,迅雷处置,以此斩断一切可能追索至朝廷的线索。”
“其三,防功高欺主,尾大不掉,需始于谋略,终于谋略。”赵驹叹了口气,“此‘虎’,自其成型之日起,便注定是‘弃子’。
待甄家事毕,无论成败,此军编制必须立刻解散,人员或安置于闲散边缘部门,或予重金,令其解甲归田,但需由锦衣卫暗中严密监控,稍有异动,即行铲除。
至于领兵之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