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性子本就软,见气氛有些尴尬,便拿着那本《五马图》摹本凑过来,轻声道:“宝兄弟,你看这幅摹本,笔法倒是精致,想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她想着转移话题,让气氛缓和些,可贾宝玉的心思全在林黛玉身上,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敷衍道:“嗯,是不错。”心思却根本没在画上。
惜春见他这般敷衍,撇了撇嘴,又想说些什么,却被探春用眼色制止了。
一时间,堂屋里的气氛又变得有些微妙,几人各怀心思,只有贾宝玉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断找着话题跟林黛玉说话,全然没察觉姐妹几人的异样。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些,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倒让这寂静的堂屋多了几分冬日的萧瑟。
林黛玉拢了拢身上月白绫袄的领口,指尖触到微凉的锦缎,才惊觉檐下已凝了层薄薄的霜花。
入冬的头一场寒,竟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贾宝玉没察觉她的细微动作,只盯着她鬓边那朵半开的白梅簪子,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妹妹这簪子别致得很,莫不是前儿赖大媳妇进献的那批腊梅做的?我瞧着府里其他姐妹都没戴这个样式。”
说着便要伸手去碰,却被林黛玉不动声色地偏头避开。
她指尖轻轻叩着桌角的描金匣子,声音比檐下的霜还淡些:“不过是雪雁前儿在巷口花铺买的,值当什么,倒是宝二哥,冬日里还穿这样薄的袄子,仔细冻着。”
贾宝玉被黛玉这般一提醒,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紧绷的衣襟,脸上掠过一丝难得的窘迫。
他不自在地扯了扯前襟,试图让那勒得慌的腰带松快些,口中却强撑着笑道:“不碍事,我火气旺,倒不觉得冷。”
他这话音刚落,一阵穿堂风恰巧掠过,卷着寒意扑进屋内。
贾宝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身显小的锦袄根本兜不住风,倒让他这“火气旺”的说辞显得格外苍白。
袭人站在他身后,看得真切,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她连忙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原是赶着来见林姑娘,新裁的冬衣还没得及上身,这件是去年的旧衣了……”
探春放下茶盏,笑着打圆场:“宝二哥这是心热,自然不畏寒,只是如今入了冬,到底该添件大氅才是。”
她一旁端起茶盏,借着吹茶沫的功夫掩住嘴角的笑意。
贾宝玉刚进屋没多久,她就瞧见贾宝玉的宝蓝色锦袄绷得紧紧的,腰间玉带都快嵌进肉里,走一步竟能看见衣料下微微晃动的赘肉。
想来是突然胖了许多,袭人那边没来得及给他改衣裳。
贾宝玉正搜肠刮肚地想寻些新奇话题,好让林黛玉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能多落在他身上片刻,忽听得门外小丫鬟清脆的传话声,不由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宝二爷,林姑娘,宝姑娘屋里的莺儿姐姐来了,说她们姑娘新得了几两上好的老君眉,特地请宝二爷和各位姑娘过去品鉴呢。”
这话音刚落,堂屋内微妙的气氛又是一滞。
贾宝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竟露出一丝喜色。
他几乎是立刻应道:“宝姐姐得了好茶?那是定要去的!”
说着便站起身,那动作因急切而显得有些笨重,带得身下的酸枝木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林黛玉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她自然明白薛宝钗此举的用意,无非是听闻宝玉来了她这里,便寻个由头将人请过去,既全了礼数,又显了大度,更是不动声色地将主场换成了梨香院。
她心下微哂,那位薛姑娘总是这般周到,周到得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亲近不起来。
只是不知道,等她知晓了老祖宗的打算,不知还能不能继续这般周到、细致?
探春见气氛有些沉默,立刻笑着接口:“正是呢,宝姐姐那里的茶总是最好的,我们今日可是沾了宝二哥的光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迎春、惜春使眼色。
惜春撇撇嘴,没说话。
迎春则温顺地点点头,帮着惜春将那本《五马图》摹本小心收回匣中。
袭人暗暗松了口气,忙上前替贾宝玉整理了一下方才因动作太大而略显局促的衣襟,低声道:“既如此,二爷咱们就过去吧,别让宝姑娘久等。”
贾宝玉的心思已飞到了一边,连连点头,又殷切地看向黛玉:“林妹妹,我们一同去?宝姐姐那里的茶点一向精致,你定然喜欢。”
林黛玉抬起眼,目光掠过他急切的脸庞,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宝二哥先去罢。
我方才吹了些风,头有些沉,想歇息片刻,待会儿若好些了,再过去叨扰。”
这是明晃晃的推拒了。
贾宝玉脸上的期待顿时垮了下来,张了张嘴还想再劝,探春却抢先一步道:“既如此,林姐姐好生歇着,宝二哥,我们先过去,让林姐姐清静会儿。”
她说着,已起身挽了迎春和惜春,又向宝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强求。
贾宝玉看着林黛玉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神情,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闷闷的难受。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低低道:“那……妹妹好生休息。”
一行人出了堂屋,雪雁送至院门便止步了。
雪雁刚送完客回来,掀了帘子进屋,就见林黛玉已不在外间堂屋。
她转入内室,只见林黛玉正站在书案前,指了架上几个锦盒对紫鹃吩咐:“把那支老山参包好,还有从扬州城带来的那副寿字绣屏也带上。”
雪雁不由得感到好奇,凑近问道:“姑娘,咱们这是要给谁送礼?”
林黛玉正拿起一个紫檀木小匣,闻言指尖一顿,抬眸瞥了她一眼:“昨儿回来得匆忙,人多眼杂,来不及跟老祖宗说些体己话,现在自然是去她老人家那边。”
她合上盖子,递给紫鹃,声音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看你那宝二哥方才的样子就能猜到,估计是一能下床就直奔了咱们这儿,显摆他的胭脂,诉他的委屈。
这会子得了那位薛姑娘的召唤,又屁颠屁颠地去了梨香院,怕是连晨省都忘了。”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那笑意却冷:“竟是丝毫没考虑到,他这般行事,落在旁人眼里,会让向来最疼他的外祖母作何感想?是觉得她老人家不会寒心,还是压根就没想过?”
“真真是个……”林黛玉的话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用词,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叹,带着无尽的失望,“‘天性凉薄、不孝无德’的下流胚子。”
第420章 荣国府日常
晨光透过贾母屋的菱花窗,在描金紫檀桌上洒下细碎光斑。
邢夫人与王夫人左右侍立,看着老太太用早膳。
青瓷碗里的燕窝粥熬得琥珀般透亮,银勺搅动时,绵密的粥糜裹着金丝燕的醇厚香气,漫在暖烘烘的屋里。
王夫人端着漱口的温茶,眼神始终落在瓷盏边缘,规矩得挑不出错处;
邢夫人却坐立难安,白玉象牙筷在碗沿悬了半晌,总忍不住抬眼瞟向贾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贾母早瞧出了端倪,放下银勺时,玉指轻轻摩挲着碗沿的冰裂纹,语气淡得像温水:“老大家的,有话便说,这般吞吞吐吐的,倒不像咱们荣府的规矩。”
邢夫人被点破心思,脸颊腾地红了:“回老太太,是儿媳妇娘家那边的事,我有个娘家兄弟,叫做邢忠,家里有个独女,原在苏州那边安家,近来那边不太平,他想带着家小来投奔。
我想着……林姑娘的老家不也在苏州?恰好我那侄女年纪与林姑娘相仿,往后也能陪着姑娘说说话,解解闷儿。”
她说完便垂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贾母端起茶盏抿了口,茶盖碰撞的脆响里,目光扫过邢夫人紧绷的肩膀。
这邢家毕竟是小门小户,连求个情都这般局促。
若是王夫人有事儿相求,纵使不安,也会端着大家主母的体面;
换成凤丫头,早该搂着她的胳膊撒娇,闹到她应了才肯罢休。
“都是亲戚,遭了难来投奔,哪有不帮的道理?”贾母放下茶盏,语气依旧平淡,却让邢夫人瞬间松了口气,连忙起身福了福:“多谢老太太体谅!”
贾母喝了口粥,随口问:“你那娘家侄女叫什么?”
“叫邢岫烟。”邢夫人忙答,眼里亮了几分,“这孩子生得清秀,性子又端雅,平日里爱读些诗词,比一般闺阁姑娘更知书达理。”
贾母本就偏爱模样周正、性子温顺的孩子,闻言点了点头:“既是你兄弟的女儿,初到京城想必没个着落,就安置在你和老大院里。
月钱按玉儿、探丫头的份例给,每月二两银子,够她添置些衣物点心了。”
邢夫人正要再谢,外头忽然传来丫鬟脆生生的通报:“老太太,林姑娘来了!”
方才还面色平静的贾母,瞬间变得满脸笑意,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忙对着门外招手:“快让她进来!仔细冻着我的心肝!”
帘子被轻轻掀起,林黛玉提着藕荷色绣玉兰花的裙摆走了进来。
她身形纤细,素色披风衬得脸色愈发莹白,鬓边只簪了支珍珠簪子,却难掩清雅气质。
贾母不等她屈膝行礼,就急忙起身拉住她的手,将人拽到身边的软榻上坐下,又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语气里满是嗔怪:“这外头风多凉,怎么不多穿件夹袄就过来?手都冰了,仔细落下病根。”
林黛玉却没坐下,只回头对紫鹃递了个眼色。
紫鹃立刻上前,将手中的紫檀锦盒捧到桌上。
林黛玉柔声道:“方才收拾母亲留下的库房,见这支老山参须发俱全,成色是上等的,想起外祖母近日总说夜里睡不安稳,特给您送来补补身子。
还有这副寿字绣屏,是当年母亲在扬州时,请顾绣传人仿的古品,虽不及京城里的精巧,倒也绣得别致,就想着给您送过来了。”
贾母打开锦盒,先见那老山参,棕褐色的参体饱满,须根细密如银线,凑近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确是难得的珍品;
再看那绣屏,虽因年月久了有些旧色,但金线盘绕的寿字在晨光下仍泛着柔光,绣线里掺的孔雀羽,在不同角度下还会透出五彩光泽。
她心头一暖,攥着黛玉的手更紧了,眼眶微微泛红:“好玉儿,难为你惦记着我,只是你身子弱,这些好东西该留着自己用。”
林黛玉抿嘴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俏皮:“先前老祖宗总说我身子弱,外孙女还没什么话说,可如今老祖宗还这般说,那可就说错啦。”
贾母闻言一怔,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将林黛玉拉到身前,借着烛光细细端详她的脸色。
但见林黛玉原本苍白的双颊如今透出淡淡的粉晕,唇色也不再是从前那般淡薄,竟是染了胭脂似的鲜润。
贾母看了许久,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语气里满是惊喜:“昨晚你过来时,我倒没细看,如今瞧着,玉儿的气色竟是比前阵子好了许多!可是你父亲在扬州那边,又给你寻了什么好大夫,配了新方子?”
“不是父亲寻的大夫。”林黛玉轻轻摆了摆手,提起这事,眼底多了几分暖意,“是之前表哥在扬州城时,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一位修行的师太。
那师太瞧出我身子底子弱,便给我开了几副药,我按方子吃了几次,身子竟真的轻快了不少,连之前一直吃的人参养荣丸,如今都不用再吃了。”
“不用吃人参养荣丸了?”贾母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她可是记得赵驹先前提过,那人参养荣丸怕是有些问题,如今见林黛玉停了药反而气色好转,心中更是信了七八分。
现在听林黛玉说不用再吃,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连带着对赵驹和林黛玉两人之间的婚事的那点抵触,也消散了大半。
贾母喜不自胜,拉着林黛玉的手絮絮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倒是要好好多谢侯爷和那位师太才是。
可惜眼下侯爷正忙着,那位师太又远在扬州,不然老婆子我定要让人把人请上门来,好好备上一桌宴席,答谢人家的恩情。”
林黛玉见贾母这般高兴,忍不住捂嘴轻笑起来,眼角的笑意像漾开的水波:“老祖宗若是真要谢,倒也不用特意派人去扬州。”
贾母一听,顿时好奇地抬眼看向她,眼里满是疑惑:“哦?难不成那师太还来了京城?”
“正是呢。”林黛玉点头解释道,“那位师太年纪与我相仿,先前一直在蟠香寺带发修行,前阵子表哥回京城时,特意将她也接了过来,如今就安置在表哥府上。”
贾母这下更高兴了,拍着林黛玉的手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既在隔壁住着,往后若是有什么事,或是你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寻她也方便。
改日我让三丫头备些点心果子,你们陪着我过去瞧瞧,也当面谢谢人家。”
王夫人端着温茶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林黛玉脸上,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先前见这林丫头,总像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脸颊偶尔泛着病态的苍白,连说话都轻声细语,带着几分弱不禁风的娇气。
可今日再瞧,她眉眼间透着鲜活的气色,粉晕浅浅落在双颊,连说话时的底气都足了些,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孱弱模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夫人心里就不由得犯了嘀咕。
她夙来对林黛玉算不上热络,甚至带着几分抵触,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家宝玉,一颗心全扑在这林丫头身上,整日里“林妹妹长林妹妹短”,眼里再容不下旁人。
先前林黛玉身子弱,她便总想着,这般孱弱的身子,将来如何能担起宝二奶奶的担子,如何能为贾家开枝散叶?
因此,她只盼着贾宝玉能慢慢断了这份心思,转头瞧上稳重康健的薛宝钗。
可如今,林丫头的身子竟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