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信恭敬应下,转身指挥着船上人开始搬运。
只见船只的舱门缓缓打开,一个个包裹着厚麻布、用铁条加固的木箱被缓缓搬出。
木箱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显然分量极重。
皇城司的吏员立刻上前,一人手持账簿对照箱身烙印,一人用小锤敲开木箱一角,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银锭。
“第一箱,足色纹银一万两,印记清晰,数量无误!”
“第二箱,同前,无误!”
……
吏员们的核对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码头上格外清晰。
搬运银子的兵士皆是破锋军里挑出的精壮汉子,两人一组扛着木箱,而后走向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推车上。
另一边有个库房,当然,与其说是库房,倒还不如说是临时搭建的一处巨大的屋舍,四周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围住,只留一个进出口,专门用来存放银子。
忠顺亲王与赵驹并肩站在石阶上,目光紧盯着每一批进出库房的银子,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戴权则守在库房门口,亲自查验每箱银子的封条与印记,连吏员递来的账簿都要逐行过目,生怕出半点纰漏。
码头的风越刮越紧,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兵士的甲胄上簌簌作响。
可无论是搬运的兵士、核对的吏员,还是警戒的护卫,都没人敢有丝毫懈怠。
第406章 护送回府
刚刚入冬的顺天府,风里已裹着透骨的凉意,天边残阳如血,将最后的余辉洒在码头的青石板上,那光像褪了色的绸缎,裹着寒意,黯淡又朦胧。
赵驹立在码头石阶上,看着面前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忙的飞起的一众兵卒,忽地松了一口气。
得亏忠顺亲王与戴权够意思,记着船上还有个林黛玉,特意叮嘱手底下人加快动作,否则以先前那磨磨蹭蹭的效率,林妹妹怕是要在舱里等到天黑。
他转头望向码头东侧的库房方向,远远能看见戴权的身影。
这会戴权正俯身对着案上的账册,手指点着册子与身旁兵卒核对银箱数量,时不时抬手拢一拢领口,显然也受不住这冬日的寒风。
而库房旁的藤椅上,忠顺亲王斜斜靠着,身上盖着件素色锦缎披风,不知何时已昏昏欲睡。
赵驹轻手轻脚走过去,只在他身侧低声道了句“王爷,我先回船照看下家眷。”
见忠顺亲王眼皮未动,只含糊“嗯”了一声,他便转身往停泊的船队走去。
跳板在脚下轻轻晃荡,带着水汽的寒风从船舷缝隙钻进来,饶是以赵驹的身体素质,还是下意识裹紧了外袍,待稳稳踏上甲板,便快步掀开门帘钻进船舱。
舱内已生了盆炭火,暖意裹着淡淡的熏香扑面而来,与外头的寒凉判若两个天地。
林黛玉正临窗坐着,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里,鬓边垂落的银线簪子随着船身的微晃轻轻颤动。
听见脚步声,她才缓缓抬眼,见是赵驹,便放下书卷轻声问道:“表哥,事情可还顺利?”
赵驹听了林黛玉的问话,当即笑了笑,眉梢微微挑起:“有表哥出马,能出什么岔子?”
这话刚落,一旁正给炭火添银霜炭的紫鹃先忍不住笑出了声,手里的火箸顿了顿,转头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回荣国府去?姑娘在船上待了这些天,早些回去歇着也好。”
赵驹指尖轻轻叩了叩舱壁,语气放缓了些:“那边暂时用不着我,我先送你们回荣国府安置妥当。”
林黛玉闻言,纤眉微蹙,眼中多了几分好奇:“表哥等会还有事?”
“可不是嘛。”赵驹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送你们回府后,这边码头的银子也差不多该清点完了。
这么多银箱摆在明面上,我得留下盯着些,省得有那些不知死活的毛贼或是乱兵跑来打主意。”
舱内几人听了,都了然地点点头。
赵驹的目光这时扫过角落里静坐的妙玉,见她手里捻着串念珠,神色平静却难掩几分无措,便放缓了语气,笑着开口:“妙玉姑娘,我瞧你在这边似是没什么去处,不如就随我们先到勇毅侯府暂时落脚?
侯府虽不比得蟠香寺清净,却也能保你安稳。”
妙玉指尖的念珠猛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赵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她心里其实是想去找邢岫烟的,毕竟两人曾有旧交,相处也素来投契。
可转念一想,邢岫烟一家本就是投奔亲戚,寄人篱下已是不易,自己再凑上前去,难免会给邢岫烟添累赘,反倒落了不便。
这般思忖片刻,妙玉终是轻轻颔首,声音清淡却带着几分感激:“多谢侯爷美意,那便叨扰了。”
赵驹摆了摆手,指尖带着几分随意的弧度,示意妙玉不必多礼:“些许小事,姑娘不必挂怀,谈不上叨扰。”
说罢,他话锋一转,眼中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缓缓开口:“说起来,住在勇毅侯府倒也方便,我记得你有个至交好友,唤作邢岫烟的?”
妙玉闻言,握着念珠的手指微微一紧,面上露出几分错愕。
她倒不是疑惑赵驹为何会知晓邢岫烟的存在。
赵驹身份不凡,要查探她过往的交集,本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她真正意外的是,赵驹为何会在此刻突然提及邢岫烟,难不成还有别的安排?
一旁的林黛玉听得这话,心头却是猛地一动。
她垂眸思索片刻,若有所思地看向妙玉。
若是她没记错,大舅母邢夫人便是姓邢,先前在府中跟她闲聊时还曾提过,她有个岁数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侄女。
眼下赵驹特地提起此事,难不成妙玉口中的至交,就是大舅母的那个侄女?
这般巧合,倒让林黛玉有些不敢相信,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目光在妙玉与赵驹之间来回流转,等着后续的解释。
迎着妙玉眼中的疑惑,赵驹脸上的笑意更甚,语气也多了几分温和:“姑娘莫怪我多言,若是我没猜错,你那好友邢岫烟来顺天府,要投奔的亲戚,应当就是荣国府大房太太。”
他顿了顿,见妙玉眼中的错愕渐渐转为惊讶,便继续说道:“而荣国府与勇毅侯府恰好相邻,往后你们若是想叙旧说话,倒也省了不少奔波之苦,岂不是方便?”
妙玉这才恍然大悟。
林黛玉在一旁听得真切,心中的疑惑也彻底解开,忍不住轻声笑道:“竟有这般巧事,若是岫烟妹妹真在荣国府,往后咱们在一处,倒也热闹些。”
赵驹见众人神色舒展,便起身说道:“既然诸事妥当,咱们也该启程了,再耽搁下去,天黑透了路上反倒不便。”
说着,他便转身走向舱门,抬手掀开帘子,外头的寒风裹挟着码头的喧嚣涌了进来,却没让舱内的暖意消散半分。
怕人多冲撞了女眷,赵驹抬手召来两名亲信兵卒,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过片刻,便有兵卒扛着几卷深色纬布赶来,手脚麻利地沿着码头边缘拉起绳索,将纬布固定在绳上,很快围出一条狭长的通道,刚好能容下马车通行。
通道两侧的兵卒则挺直脊背站定,无形中隔绝了往来的人潮与尘土。
林黛玉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斗篷,目光扫过两侧整齐站立的兵卒,轻声对赵驹道:“表哥这般安排,倒让我们受宠若惊了。”
回想起之前自己进京来时,也就只有几个婆子小厮抬着轿子,现在赵驹这般阵仗,倒是不知道比荣国府那边大上多少。
赵驹闻言,眉梢一挑,嘴角勾起抹戏谑的笑:“这算什么?等将来你嫁进勇毅侯府,这般排场不过是寻常,到时候的阵仗,可比现在要大上十倍百倍。”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足够让身旁的林黛玉听得真切:“我是朝廷册封的一等勇毅侯,你若嫁来,便是正儿八经的一品诰命夫人,一品诰命夫人该有的仪仗规制,哪样能少?”
这话像团暖烘烘的炭火,猝不及防落在林黛玉心上,她顿时耳尖发烫,面色也泛起层淡淡的红晕。
当着紫鹃、妙玉等人的面被这般调侃,她既羞又窘,偏偏不好当众驳话,只能攥紧了斗篷的系带,脚下的步伐悄悄加快了些,避开了赵驹的目光。
紫鹃在一旁听得真切,忍不住捂嘴偷笑,却也识趣地没多言语,只快步跟上林黛玉的脚步。
赵驹瞧着林黛玉那泛红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更浓,也不再逗弄,转而安排起马车来。
林黛玉低头跟着紫鹃登上最前头那辆黑漆描金的马车,撩开车帘的瞬间,便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羊毛毡,角落摆着铜制暖炉,案几上还放着一碟精致的梅花酥,处处透着细心。
待林黛玉主仆与妙玉一行人分别上了马车,车帘落下,赵驹才翻身上马。
他勒住缰绳,回头望了眼码头方向,见戴权仍在库房那头核对账目,便调转马头,对着身后几名亲卫沉声道:“出发,往勇毅侯府去!”
马蹄声哒哒响起,两辆马车缓缓启动,朝着顺天府城内行去。
码头这边,忠顺亲王望着赵驹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也不敢继续摸鱼,他猛地从藤椅上坐起身,先前的慵懒倦意一扫而空。
抬手扯掉身上的披风,将其随手扔给身旁的小厮,忠顺亲王大步走到兵卒队伍前,高声喝道:“都给本王打起精神来!别一个个无精打采的!”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愈发严厉:“尤其是在外围警戒的弟兄,眼睛都睁大点!这码头堆着多少银箱,你们心里清楚,若是出了半分差错,谁也担待不起!但凡发现半点异常,不用犹豫,直接来报!”
一众兵卒顿时挺直了腰板,齐声应道:“属下遵令!”
忠顺亲王满意地点点头,又走到库房旁,对着戴权道:“账册核对得如何了?天黑前必须清点完毕,将银箱尽数运进宫里,绝不能留在此地过夜。”
戴权连忙躬身回话:“王爷放心,已核对完七成,剩下的最迟一个时辰内便能结束,后续的押运队伍也已在码头外候着,随时能启程。”
忠顺亲王“嗯”了一声,走到码头边缘,望着滔滔江水,眉头紧紧皱着。
方才赵驹在这边看着,他才敢这般光明正大地摸鱼,现在人都走远了,他自然是不敢有半分松懈。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平稳的“咯吱”声,随着队伍渐渐驶入顺天府内城,码头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
街边的铺子大多已上了门板,只余下零星几家茶馆还亮着暖黄的灯火,窗纸上映出往来食客的身影。
寒风卷着枯叶掠过车帘,却透不进半点凉意。
车厢内的暖炉将温度烘得正好,林黛玉靠在软垫上,指尖轻轻拂过车窗上挂着的香囊,只觉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甜香。
紫鹃坐在一旁,正拿着小剪子修剪烛芯,见林黛玉望着窗外出神,便轻声笑道:“姑娘,这勇毅侯府的马车就是不一样,比咱们荣国府的还要宽敞舒适些,侯爷待姑娘可真是上心。”
林黛玉听得这话,耳尖先漫上一层薄红,连带着脸颊也微微发热,只轻若蚊蚋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
再过两条街,便能看到荣国府的朱漆大门了,不知老祖宗近来身子是否安康?
后边的马车内,气氛却透着几分沉静。
妙玉双目轻阖,一身月白色袄裙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串乌木念珠,每一次转动,都伴着她心底细密的思索。
太虚幻境的事如一团迷雾,死死的缠绕在她心中:空虚师兄为了不暴露行迹,主动留在扬州城打掩护;先前在顺天府那位有些门路的空幻师叔,偏又因旧案被朝廷通缉,如今连踪迹都寻不到。
如此一来,下次她与赵驹要应对的,十有八九便是那两位行事莫测的师伯了。
可赵驹到底藏着什么手段,能牵制住那两位厉害人物?
妙玉捻念珠的手指顿了顿,眉峰微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车厢对面,晴雯正和香菱低声说着话,封氏坐在一旁,时不时看向香菱,目光中满是柔色。
几人见妙玉始终闭目静坐,神色淡然,知道她素来喜静,也不好过多打扰,只偶尔提两句府中无关紧要的琐事,声音压得极轻。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窗外偶尔传来的叫卖声,再伴着两人细碎的话语,倒让车厢内的氛围显得格外平和。
马车转过最后一个街角,荣国府那座气派的朱漆大门便完整地撞入眼帘。
由于尚未来得及递上拜帖,马车径直来到东角门。
守在门前的小厮早已瞧见车队,一边高声向内通报“侯爷和林姑娘回府啦!”一边快步上前引路。
马车轱辘碾过荣国府门前的青石板,发出沉稳的声响,随着小厮推开厚重的朱漆大门,车队缓缓驶入府内。
马车行至二门外,便缓缓停下,早有丫鬟婆子候在那里,见马车停下,忙上前掀开车帘。
林黛玉刚探出头,便见贾母被鸳鸯搀扶着,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急切与欣喜。
“我的心肝儿,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贾母一把拉住林黛玉的手,细细打量着她,眼眶微微泛红,“路上是不是受了苦?瞧这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林黛玉被贾母攥着双手,掌心的暖意透过锦缎手套传过来,她顺势屈膝行了个礼,声音柔缓道:“老祖宗快别担心,有表哥一路照看,饮食起居都安排得妥帖,外孙女儿哪里会受苦?”
这话一出,周围候着的邢夫人、王夫人还有几位管事嬷嬷才将目光落在赵驹身上。
先前众人注意力都在林黛玉身上,只当是寻常护送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