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母亲的性子简直就是跟她那姨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甚至姨妈因为执掌过几年荣国府的中馈之事，不管是手段、还是心机都要比她母亲要强上不止一个档次。
虽然说薛宝钗也并不觉得她那姨妈能强到哪里去就是了。
贾母懒得再去琢磨屋里众人那点藏不住的心思，只将目光落在薛宝钗和探春身上，语气带着几分郑重：“玉儿既然快回来了，家里得早些把该准备的都备妥帖了，可不能叫她回来瞧见咱们这边乱糟糟的。”
说着，她扫了眼屋内，确认了管事的人选：“如今府里日常庶务，是宝丫头和三丫头在一同打理吧？”
薛宝钗和探春闻言，连忙起身应道：“回老祖宗，是我们俩在管。”
“那就好，”贾母点了点头，细细吩咐起来，“等会儿你们就去让人把原先玉儿住的屋子收拾出来，窗纱该换的换，帐幔也挑些素净又暖和的料子重新挂。
她素来爱清净，屋里的摆件别弄得太杂，先前她喜欢的那几盆湘妃竹盆景，若是还在就好好养护着，不在了就去花市挑几盆品相好的补上。”
顿了顿，她又想起冬日里的用度，补充道：“银霜炭也得提前备好，玉儿身子弱，冬日里又冷的快，可不能像往年似的省着用。
还有厨房，让他们多采买些玉儿爱吃的食材，江南那边的笋干、银鱼干，还有她爱喝的雨前龙井，都得提前寻好路子备好，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不够用。”
这话刚说完，贾母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王夫人，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暗戳戳地瞪了她一眼。
先前这蠢妇为了所谓的“节省府里开支”，竟把主意打到迎春、探春和惜春几个姑娘的份例上。
后来这事被赵驹知道了，没等荣国府这边补救，直接让人从勇毅侯府拉了好几大缸冰块送过来，明着是给姑娘们用，实则是打了荣国府的脸，当时可把她臊得不行。
王夫人被贾母这一眼瞪得心里发虚，端着茶盏的手又开始不稳，眼神下意识地飘向别处，不敢与贾母对视。
面对贾母的吩咐，薛宝钗当即躬身应下：“老祖宗放心，等散了席我就同三妹妹一道去安排，定叫林妹妹回来时住得舒心。”
贾母见二人应得干脆，脸上露出几分满意，刚要再叮嘱几句，一旁的王熙凤却忽然开了口。
她扶着腰，慢慢往前挪了半步：“老祖宗，孙媳倒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母瞧着她大着的肚子，连忙摆手：“有话就说，跟我还讲究这些做什么？仔细站着累着。”
王熙凤笑了笑，继续说道：“孙媳想着，如今二妹妹、三妹妹还有四妹妹年纪都不小了，先前几个姑娘挤在一处院子里住倒还自在。
可眼下都到了该学着打理身边事的年纪，是不是该单独给她们各自收拾出一个小院子来？再按着份例拨些得力的丫鬟婆子，让她们自己学着管管身边的人。”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皆是一愣。
王夫人也有些意外，随即眉头微微蹙起。
府里银库本就不充裕，单独收拾三个院子，再添派丫鬟婆子，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只是这话她没敢说出口，毕竟王熙凤是当着贾母的面提的，若是她反驳，反倒显得她小气。
薛姨妈则是笑着点头，附和道：“凤丫头这话在理，姑娘们大了，是该学着管些事，日后嫁了人也能更周全些。”
贾母先是愣了片刻，随即一拍脑门，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要不还得是凤丫头想得周到！我倒把这茬给忘了！”
她转头看向迎春、探春和惜春几个，笑道：“你们几个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总挤在一处也不是事儿。
单独住个小院子，自己学着管管事，也能长些本事。”
说着，她又转头对薛宝钗和探春道：“这事就跟收拾林丫头屋子的事一并办了，给每个姑娘挑个向阳的小院子，里头的陈设按着她们各自的喜好来，丫鬟婆子也得挑那些手脚勤快、嘴稳的。”
薛宝钗和探春连忙应下：“是，老祖宗。”
薛宝钗和探春应下贾母的吩咐后，暖阁里的气氛又缓和了几分。
贾母开始拉着薛姨妈闲聊起顺天府的风土人情，邢夫人和王夫人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尤氏和李纨依旧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点头附和。
没人注意到，探春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帕子，耳尖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其实王熙凤方才那番提议，并非是王熙凤自己想到的，而是前几日探春悄悄去了王熙凤的院子，软磨硬泡求着她在贾母面前说的。
自打上次在她屋里，赵驹与她逾越了规矩，两人悄悄确定了关系后，探春心里就越发不可收拾。
她满脑子都是与赵驹相处的点滴，可荣国府里人多眼杂，她们俩身份又特殊，想要单独见面亲热，实在是难如登天。
上回那次在她屋里乱来，事后她和侍书收拾屋子时，心一直砰砰直跳，生怕被丫鬟婆子撞见什么蛛丝马迹，那份紧张与后怕，至今想起来还让她心有余悸。
从那时起，探春就盼着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院子。
若是有了单独的院子，她就能做主安排身边的人，也能更方便地与赵驹见面，不用再像现在这样，连说句悄悄话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察觉。
可这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实在不好意思直接跟贾母提，思来想去，也只有王熙凤有这个面子，敢在贾母面前说这话，还能说得合情合理，不引人怀疑。
第404章 贪吃
此时厅内商议家事已近尾声，各项安排都一一落定，众人也渐渐收了话头。
惟独坐在上座的贾母，许是上了年纪而精力不济，方才还听得专注，这会儿眼角已悄悄染上几分倦意。
她目光扫过满座儿孙，笑着摆了摆手，声音比先前柔和了些：“罢了罢了，该说的都说明白了，叫宝丫头和三丫头去办就是，横竖还有凤丫头帮忙盯着，错不了的。”
说着又抬手掩了掩口，眼底的倦意彻底藏不住了，“我这老骨头可熬不住，你们也别在这儿围着了，各自回屋歇着去，有什么事明儿再议也不迟。”
一旁的邢夫人和王夫人见状，忙起身要扶她，贾母却摆了摆手，只催着众人：“快去吧，别等我这儿遣人送你们，倒显得生分了。”
众人见她确实乏了，又知老人家作息向来规律，一般到了这个点都要睡一会，便不再多留，纷纷起身告退，只留了鸳鸯和几个贴身丫鬟在旁伺候。
王夫人刚随着众人走出贾母的院子，便见薛宝钗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太太，二姐姐她们要收拾新院子，我想着去搭把手，您要不要一同过去瞧瞧？”
毕竟是自己看上的未来儿媳，要在平常时，王夫人还真不会拒绝薛宝钗的请求，可这会她正急着去贾宝玉那边说这边发生的事情。
她脚步微顿，抬手理了理袖口的褶皱，语气柔缓：“我就不去了，这会要去宝玉那边看看，收拾院子的事，有你们几个操心就够了，我去了反倒添乱。”
薛宝钗听出她话里的推辞之意，连忙笑着应下：“是我考虑不周，那太太您先去忙，我去寻三妹妹她们便是。”
王夫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朝着贾宝玉的院子那边走去。
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忽略院中一众见了她纷纷屈膝行礼的丫鬟婆子们，很快就是到了贾宝玉的屋里。
刚掀开门帘，便见贾宝玉半靠在床头，袭人正端着白瓷小碗，小心翼翼地喂他吃着什么点心。
两人见她进来，皆是一惊，袭人忙放下碗想要行礼。
“哎，你这孩子！”王夫人快步上前，一把按住贾宝玉的肩膀，将他推回床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跟我讲这么多规矩做什么？仔细牵动了身上的伤，又要疼上好几天。”
贾宝玉乖乖地趴回软垫，笑着喊了声“太太”。
王夫人坐在床边，目光落在他圆嘟嘟的脸颊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怎么不过几天功夫，怎么感觉这孩子的脸倒像是又圆了一圈？
她的视线缓缓移到桌案上，见青瓷盘里摆着几块从未见过的点心，颜色亮得有些晃眼，一看就很油腻。
王夫人原本还算温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一旁垂手站立的袭人，语气里满是不悦：“宝玉如今身上还有伤，脾胃本就弱，你怎么还敢给他吃这些油腻甜腻的东西？仔细积了食，反倒耽误了养伤！”
袭人闻言，身子猛地一僵，忙屈膝回话：“回太太，宝二爷这几日胃口不好，偏生瞧见这金酥玉脍就挪不开眼，嚷着非要尝尝，奴婢拗不过，便只让他用了一小碟。”
王夫人哼了一声，伸手拿起一块金酥玉脍，指尖触到油皮便觉腻得慌，随手又丢回盘中：“宝玉不懂这些，你也跟着糊涂？
往后他的饮食，须得按我先前吩咐的来，只许吃些清淡的粥品点心，再敢给他乱吃东西，仔细我饶不了你！”
袭人吓得忙低下头，连声应道：“是，奴婢知道了，往后定不敢再乱给二爷吃东西了。”
贾宝玉见袭人受了训斥，忙拉了拉王夫人的衣袖，小声说道：“太太，不怪袭人的，是我自己想吃……”
“你还敢说！”王夫人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了几分，“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等伤好了，想吃什么再让厨房那边给你做，眼下可不许再任性了。”
贾宝玉见她似乎是真的动了气，便不敢再说话，只乖乖地点了点头。
王夫人瞧着他这副听话的模样，心中生出的火气也渐渐消了。
她伸手轻轻摩挲着他的圆脸，语气也软得像浸了温水：“这才是我的儿，乖些把伤养好了，比什么都强，等你能下床走动了，便能去找你林妹妹说话了。”
话刚出口，王夫人捻着帕子的指尖便悄悄顿了顿，那股藏在心底许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林黛玉的抵触，又像潮水下的暗礁般冒了上来。
可转念想起前段时间的光景，宝玉为了见林黛玉，竟闹到茶饭不思的地步，甚至不顾身上未愈的伤，挣扎着要往外跑，那副失了魂般的痴狂模样，又让王夫人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若不是她这些日子日日派心腹婆子盯着宝玉的行踪，又有贾政在一旁帮着敲打约束，真不知道这府里还要乱成什么样子。
“罢了罢了，”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指尖的力道渐渐松了些，“不过是见一面而已，左右有下人看着，想来应当是不碍事……”
一旁的袭人听得王夫人的话，手里的帕子猛地攥紧，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惊色。
林黛玉被赵驹送回扬州城的事，府里除了宝玉还蒙在鼓里，其余稍有体面的下人几乎都知晓。
只是贾母怕贾宝玉得知后又哭闹不休，特意下了封口令，谁也不敢在外头多提半个字。
如今听王夫人这话意，难不成……那林姑娘要从扬州城回顺天府了？
她偷偷抬眼瞥了眼贾宝玉，见他果然像被惊雷劈中般，原本耷拉着的肩膀瞬间绷紧，眼里迸出亮得吓人的光。
袭人瞧着自家主子对林黛玉那股子近乎“痴迷”的劲头，心里总忍不住犯嘀咕。
倒不是她多心，实在是二爷待林姑娘的亲近，比对旁人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劲儿，有时竟让她恍惚觉得，这份关心或许早已越过了寻常兄妹的界限。
也正因这份揣度，加上她和贾宝玉早就暗暗成了好事，每每她见着林黛玉时，总免不了有些不自在，连带着说话都得格外留意分寸，生怕触到什么不该提的话头。
再看林黛玉本人，本就是个心思比针尖还细的，又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旁人稍不留意的眼神、语气，她都能琢磨出几分深意来。
袭人这份藏在暗处的不自在，大抵也被林黛玉隐约察觉了，如此一来，两人相处时便多了层无形的隔阂。
反倒是宝姑娘，向来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说话做事妥帖周全，既不会像林姑娘那般敏感多思，也从不会让旁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所以相较之下，她倒更愿意和宝姑娘相处了，不必费尽心机揣摩心思，也不用时刻紧绷着神经，只需坦然应对便好。
这份自在，在林姑娘面前是断断寻不到的。
实际上，林黛玉倒也并不觉得有这么奇怪的地方，只是袭人心虚，下意识这般觉得而已，连带着看人也不清起来。
“太太说的可是真的？”贾宝玉心中惊喜万分，一把抓住王夫人的衣袖，声音都带着颤，“林妹妹……她不生我的气了？”
王夫人被他抓得胳膊一紧，心头猛地咯噔一下。
她竟把这一茬给忘了！
在宝玉心里，林黛玉哪里是走了？不过是还在为前日拌嘴的事闹脾气，躲在哪院子里怄气罢了。
她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飞快在心里盘算说辞，面上却尽量装得自然：“可不是这么回事？女孩子家心细，又爱闹点小性子，前儿个跟你拌了嘴，心里难免存着气。
等过几日你去跟她赔礼道歉，说些软和话，等她气消了，哪里还会记挂这些？”
说这话时，王夫人心里早憋了一肚子火气。
若不是为了稳住宝玉，怕他再闹出事端，她才懒得提林黛玉半个字！
可眼下贾宝玉这模样，若是戳破真相，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乱子，只能先这么哄着。
好在她瞧着宝玉身上这伤势颇重，没个五六天时间绝对下不了床。
等他能下床时，林丫头想必早到顺天府了。
到时候应当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王夫人又叮嘱了几句养伤的话，见贾宝玉连连点头应下，才扶着丫鬟的手起身离去。
她刚踏出房门，屋里的贾宝玉便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欢喜，先前被王夫人压制下去的雀跃劲儿又冒了上来，连带着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
他目光一转，落在桌案上那盘还剩几块的金酥玉脍上，喉结悄悄滚动了一下。
先前只吃了一小口便被王夫人打断，这会儿嘴里还留着酥香，哪里还忍得住？
趁着袭人转身收拾碗筷的功夫，贾宝玉飞快伸出手，从盘子里拈起一块金酥玉脍，就要往嘴里塞。
“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