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林黛玉远在扬州,隔着千山万水,就算她想让人把人接回来,也得先摸清林家的意思,有赵驹在旁掇拾,她那女婿未必肯轻易放人回荣国府。
面上依旧维持着一贯的淡然,贾母放下茶盏时,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气:“这事能怨我?
要不是那天晚上你们母子俩对着玉儿摆脸色、说些不中听的话,把人惹得寒了心,玉儿能这般不告而别,跟着赵驹回扬州城?”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夫人心上,让她瞬间止住了哭声。
她垂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与贾母对视。
中秋节那晚的事,确实是她们母子理亏。
贾母看着她这副默认的模样,心中的郁气更甚,声音也提高了几分:“玉儿进荣国府还没到一年,我这老婆子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跟我的乖外孙女儿相处,就这么被你们硬生生逼得回了扬州城!
现在宝玉闹成这样,你倒先来我这儿哭委屈了?”
王夫人被说得满脸通红,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见王夫人依旧低着头,抽噎声虽小了些,却还是没停,贾母心中的不耐烦越发浓烈。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要不然索性直接告诉宝玉,说玉儿已经回扬州城了,短期内不会回来,省得他天天惦记着去找玉儿,闹得府里鸡犬不宁!
只是后面的烂摊子,不管他是哭闹还是疯癫,都得你们夫妻两个自己收拾,别再来烦我!”
王夫人闻言,面色瞬间僵住,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慌乱,下意识就想出声拒绝。
开什么玩笑!
现在贾宝玉见不到林黛玉,脾气本就越发暴躁,整日里除了念叨“林妹妹”,就是跟丫鬟们发脾气,也就只有贾政动手教训时,才能勉强压得住他。
要是真把“林黛玉回了扬州城,还是被他向来有意见的赵驹带回去”这事说透,以宝玉那执拗性子,还不得闹翻了天?
她张了张嘴,看着贾母冷硬的神色,心中虽有顾虑,却还是硬着头皮试探性地说道:“老太太,依儿媳看,与其这么瞒着宝玉,倒不如……倒不如您写封信去扬州城,叫林丫头回顺天府来?
只要林丫头回来了,宝玉定然就安分了,府里也能少些折腾。”
这话刚说完,贾母就“咚”的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冷笑一声:“怎么?这会子对人家没意见了?
也不知道前些日子是谁,天天在我这儿给玉儿上眼药,一会儿说她身子娇弱、不好生伺候长辈,一会儿又说她性子冷僻、不合群,怎么这会儿倒盼着她回来了?”
王夫人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低下头,讪讪地笑了笑,声音也低了几分:“老太太,您瞧您说的,那都是儿媳一时糊涂。
宝玉什么性子您也知道,愿意跟林丫头亲近,如今见不到人,才会这般闹腾。
这要是一直这么下去,不仅宝玉的身子熬不住,府里也不得安宁,传出去还得让人笑话咱们荣国府治家无方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打量贾母的神色,见老太太依旧不为所动,咬了咬牙又补充道:“您老人家放心,等林丫头回来,儿媳定然好好待她,每日里亲自过问她的饮食起居,绝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贾母闻言,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眼神里满是不以为然:“现在知道说这些漂亮话了?早干什么去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王夫人紧绷的侧脸上,语气也沉了几分,“你这般不待见玉儿,什么原因我心里清楚。
不就是当年敏儿未出阁时常跟你争些小玩意儿,让你落了面子,后面又见敏儿嫁进林家时,十里红妆、风光盖过了你,你心里就一直不痛快?
可现在敏儿都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你还揪着那点陈年旧事不放,有意思吗?”
王夫人的身子猛地一僵,头垂得更低了,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贾母这话,正好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结。
当年贾敏是贾代善夫妻两个最疼爱的女儿,出阁时的排场让京中所有贵妇都羡慕,而她嫁进荣国府时,虽也是正头主母,却总觉得在贾敏面前矮了一截。
如今见林黛玉这般得贾母疼惜,她便忍不住将之前对贾敏的不满,迁到了林黛玉身上。
贾母看着她这副默认的模样,心中的火气又上来了些,声音也提高了些许:“更何况,跟你闹矛盾的是敏儿,跟玉儿这个小辈有什么关系?
她一个从小没了母亲的孩子,千里迢迢来投奔咱们荣国府,本就够可怜的了。
你作为当家主母,不想着好好照拂,反而处处针对,就因为那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让她在府里受委屈。
这事说出去我都替你感到不好意思!”
王夫人被贾母说得无地自容,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再哭出声,只能小声辩解:“老太太,儿媳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只是宝玉他……”
贾母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的怒气渐渐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
她实在是有些不情愿,毕竟黛玉是被王夫人逼走的,如今再主动叫人回来,倒显得荣国府没了体面。
可她心里想念林黛玉也是实打实的,那是她唯一女儿留下的骨肉,自小体弱多病,如今独自在扬州城,她夜里想起时,总免不了牵挂。
至于林如海和赵驹……两个大老爷们,哪里懂得照顾姑娘家的饮食起居?
沉默半晌,贾母终是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疲惫:“罢了罢了,看在宝玉的份上,也看在敏儿的面子上,我就写这封信。
只是你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若是玉儿回来后,你再敢对她摆脸色、使绊子,休怪我不留情面!”
王夫人闻言,脸上瞬间露出喜色,连忙起身对着贾母深深一福,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多谢老太太!儿媳定然记着您的话,绝不敢再犯!”
贾母摆了摆手,懒得再看她这副前悲后喜的模样,吩咐道:“你先回去吧,我这就叫人磨墨写信,尽早送去扬州城。”
王夫人又说了几句“老太太费心了”“您注意身子”的好话,才脚步轻快地退出了贾母的院子。
她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刚坐下喝了口温热的普洱茶,便对着门外扬声喊人。
不多时,周瑞家的快步走了进来,恭敬地行礼:“太太,您叫奴婢?”
王夫人放下茶盏,开门见山地问道:“宝钗现在在哪里??”
周瑞家的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不敢多问,仔细回想了片刻,回道:“回太太的话,平常这个时辰,宝姑娘一般都在库房那边盘账呢。”
“盘账?”王夫人皱了皱眉,随即摆了摆手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库房走一趟,叫宝钗先停一停手上的事,不用管账了。
你就跟她说,宝玉今日又受了伤,在床上躺着呢,让她过去看望一下,陪宝玉说说话,宽宽他的心。”
她心里打得正着——贾母已经答应写信去扬州城,林黛玉很快就要回荣国府,那么薛宝钗这边的进度自然就得加快些。
周瑞家的赶到库房时,薛宝钗正坐在一张梨花木桌前,手里拿着账本,指尖点着账目,细细核对。
库房里堆放着各式布料、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棉麻的气息。
听到脚步声,宝钗抬起头,见是周瑞家的,便停下手中的活计,放下账本,温和地问道:“周大娘怎么来了?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她声音轻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让人看着心里舒服。
周瑞家的走上前,笑着回话:“可不是嘛,太太让您先停下手头的账,赶紧去宝二爷那边看看。”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道,“宝二爷今日又受了伤,在床上躺着呢,疼得都没法子起身,太太让您去陪着说说话,解解乏。”
第400章 探望
薛宝钗闻言,握着帐本的手指微微一顿,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无奈。
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第三次因为宝玉受伤,被王夫人特意叫去探望了。
每次贾宝玉闹腾、挨了打,最后总是要她来充当“安抚”的角色。
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贾宝玉的心结从来不在别处,只在那位远在扬州的林姑娘身上。
他嘴里念着的是“林妹妹”,梦里喊着的怕也是“林妹妹”,就算她去了,说再多温言软语,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薛宝钗轻轻摇了摇头,心中忍不住泛起疑惑:这样的前提下,就算将来她真的得偿所愿嫁进荣国府,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贾宝玉的心不在她这儿,府里还有贾母那样偏向林姑娘的长辈,她这个正妻,恐怕也只会是个有名无实的摆设吧?
罢了,左右不过是去探望一番,说些场面话罢了。
薛宝钗压下心中的思绪,对着周瑞家的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劳烦周大娘回话给太太,我收拾一下账本,这就过去。”
周瑞家的见她答应得痛快,笑着应了声,便转身离开了库房。
薛宝钗将账本仔细收好,又跟库房的管事嬷嬷交代了几句“未核对完的账目先放着,等我回来再理”,才提着裙摆,慢悠悠地回了梨香院。
刚踏入院门,就看到薛姨妈正指挥着丫鬟,将一包包用桑皮纸包好的药材,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描金漆木盒里。
那些药材都是些上好的当归、黄芪,还有几只晒干的桂圆,一看就是用来滋补身子的。
薛姨妈见她回来,停下手中的动作,笑着走上前:“听说宝玉今日又受了伤,我想着你等会儿要去探望他,便从咱们带来的药材里找了些补身子的,等会你顺便带过去,也算是咱们的一点心意。
别让人家觉得咱们住在荣国府,倒忘了人情往来。”
薛宝钗看着木盒里满满当当的药材,心中又是一声叹息。
母亲向来顺着姨妈的意思,对贾宝玉的事情更是上心,总想着让她能跟贾宝玉多亲近。
可她们谁又真正问过她的想法?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在一旁的榻上坐下。
丫鬟适时端来一碟精致的桂花糕和一杯温热的雨前龙井,薛宝钗捻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
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却丝毫驱散不了她心中的沉闷。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落在窗外。
院中的几株梨树已经谢了花,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薛宝钗看着那片光影,眼神中满是复杂。
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院外通往金陵的方向,她心中又添了一层新的愁绪。
母亲为了在荣国府安稳过年,前几日已经打发哥哥薛蟠回金陵去了,说是要他打理家中那些店铺生意。
可她和母亲心里都清楚,哥哥向来是个不成器的,平日里只知吃喝玩乐,哪里懂什么经营之道?
让他回去一趟,不过是走个过场,免得那些掌柜的见薛家久无主事之人,渐渐起了异心,暗中贪墨银子罢了。
可一想到薛蟠,薛宝钗的心就不由得悬了起来。
也不知道等薛蟠回来了,知晓她并不想嫁给那贾宝玉,是支持还是会大发雷霆?
薛蟠虽说平日里对她还算疼爱,可性子急躁,又最是听母亲的话。
母亲一心想让她嫁入荣国府,好多个靠山、稳住薛家的生意。
若是母亲在哥哥面前多念叨几句,说她不懂事、不懂得为家族着想,哥哥会不会也像母亲一样,逼着她接受这门亲事?
薛宝钗轻轻叹了口气,手中的茶杯微微晃动,温热的茶水泛起细小的涟漪。
若是薛蟠能站在她这边,或许她还能有几分底气,跟母亲好好说说自己的心思。
可若是连薛蟠都不理解她,甚至大发雷霆指责她,那她在这桩婚事上,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正思忖着,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丫鬟莺儿进来问话:“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去宝二爷那边?”
薛宝钗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你倒是对那宝玉的事上心。”
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是叫莺儿面色微僵。
先前的轻快瞬间消散,随即强笑说:“毕竟太太那边有吩咐,奴婢也是想着别误了时辰……”
虽这么说,她却不敢再抬眼去看薛宝钗,只觉得姑娘今日的目光,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沉郁。
薛宝钗并未为难她,只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站起身,理了理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淡淡说:“这就走吧。”
莺儿连忙上前,提起早已备好的描金漆木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薛宝钗身后。
穿过抄手游廊,不多时便到了贾宝玉院子门口。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迎春温和的声音,夹杂着探春清脆的问话,薛宝钗脚步微微一顿,倒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此时院里该是清净的,只贾宝玉和几个贴身丫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