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拉着赵驹入座,悄悄递去一个眼神,而后笑着介绍:“这位是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家主,甄应嘉甄大人。”
“甄应嘉?”
赵驹闻言,瞳孔骤然微缩。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甄家人会突然找上门来。
此前,刘琨胆大包天,暗中架空李大彪,偷偷为甄家打造军械,如今早已被他派人押回顺天府,算算日子,此刻该已被关进天牢。
就连刘琨留下的、能与甄家联络的亲信,也被他一一揪出。
为试探甄家反应,他还特意让赵小六模仿刘琨亲信的字迹,传了一封假消息过去。
可那纸条放好没几日,便被人悄无声息取走,之后这些时日,甄家那边竟风平浪静,派去监听的密探回禀,只说甄家上下一如往常,无半分异动。
可眼下,甄应嘉为何会突然主动找上门?
是先前的假消息露了破绽,还是刘琨在天牢里招了供,让甄家察觉到了什么?
无数疑问在心底翻涌,赵驹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稳神色,顺着林如海的话,对甄应嘉拱手道:“原来是甄大人,久仰大名。”
赵驹暗自提防,甄应嘉的态度却出人意料地和善。
他脸上笑意不减,抬手摆了摆:“侯爷不必多礼,说来,我甄家与贾家乃是通家之好,论起情分,与侯爷府上也沾着些牵连,不必这般见外。”
赵驹闻言,心中暗自苦笑。
他对贾家本就无甚好感,先前更是巴不得与贾家划清界限,平日里刻意保持距离,不愿有过多牵扯。
可这些内情,唯有贾家人与少数人知晓。
在外人眼中,元春既已嫁入勇毅侯府,还得了太上皇亲赐的诰命,再加上两府府邸相邻,早已被视作“通家之好”,这层关系根本无从辩驳。
压下心中复杂思绪,赵驹重新拱手,语气沉稳地问道:“甄大人身为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身负地方要职,寻常公务想必繁忙。
今日特意前来,不知找本侯有何要紧事?”
甄应嘉闻言,先端起桌上茶盏浅啜一口,缓缓放下后,笑意依旧却多了几分郑重:“侯爷快人快语,老夫也不绕弯子。
此次前来,一是听闻侯爷在扬州查抄盐商、整肃盐务,手段雷霆却章法分明,扬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老夫身为金陵官员,该当面为侯爷道一声辛苦;
二是……确有一桩关乎地方安稳的小事,想与侯爷商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侍立的仆从。
林如海见状,当即挥手让众人退下。
待厅内只剩三人,甄应嘉才压低声音继续道:“近来金陵周边偶有流寇作乱,虽规模不大,却扰得百姓不得安宁。
老夫已命府兵加强巡查,可金陵府兵素来侧重城防,追剿流寇的经验不足。
听闻侯爷麾下亲兵皆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夫斗胆想向侯爷借调些许人手,协助府兵清剿流寇。
待事了之后,老夫必以厚礼相谢,绝不让侯爷的人白辛苦一场。”
甄应嘉话音刚落,赵驹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温热的茶水顺着杯壁漫上指尖,他却浑然未觉。
借兵?
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
金陵乃江南重镇,甄应嘉身为体仁院总裁,手握地方军政调度之权。
若真只是寻常流寇,他怎会舍近求远,向自己这个临时任命的押运盐税特使求助?
更何况,他麾下的亲兵皆是神机营和疾字旗的人手,专司护卫他的安全与查抄盐务,与地方城防本就毫无关联,甄应嘉不可能不清楚这层规矩。
赵驹垂眸掩去眼底冷意,脑中飞速拆解对方的心思。
是试探?
先前那封假消息石沉大海,甄应嘉或许是想借“借兵”看看他的反应,探探他是否真如表面那般,对甄家与刘琨的牵连毫不知情?还是另有图谋?
若他痛快应下,难保对方不会借亲兵入金陵之机暗中做手脚,届时若出了岔子,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若是直接拒绝,又会显得太过刻意,反倒落了“不近人情”的口实,甚至可能让甄应嘉察觉到异样,提前收紧把柄。
正思索间,赵驹不经意瞥见林如海。
只见林如海对着自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而后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甄应嘉。
赵驹心头一震,握着茶盏的指节不自觉绷紧。
是了,甄应嘉掌有军政实权,麾下府兵虽不及破锋军,对付区区流寇却是绰绰有余,哪里用得着特地绕远路来扬州,向他这个临时驻留的京官借兵?
先前被“借兵”的表象扰了思绪,此刻经林如海手势点拨,他心中骤然恍然:甄应嘉哪里是真的要借兵,分明是借着“求助”的由头,试探他对甄家的态度!
甄家与贾家本就有通家之好,而他勇毅侯府因元春的关系,在外人眼中早已与贾家绑在一处,连带着与甄家也该是“亲厚”的交情。
甄应嘉便是算准了这层关系,故意摆出低姿态来求他,就是要看他如何回应。
若是他此刻态度生硬、一口回绝,或是流露出半分提防,难免不叫甄应嘉多想。
是他与甄家结了私怨,还是甄家暗中做的那些事,已被他察觉了蛛丝马迹?
一旦让甄应嘉起了疑心,对方定会立刻收紧把柄,甚至提前布局反扑,到时候再想查清军械案的后续,怕是难如登天。
再看林如海那紧绷的下颌与隐晦的眼神,赵驹更明白他的用意:
这是想让他暂且压下戒备,摆出几分“亲厚”的姿态,莫要在甄应嘉面前露了马脚。
先顺着对方的戏码演下去,用“和善”麻痹甄应嘉,既能稳住局面,也能为他们争取时间。
毕竟甄家的底细尚未查清,朝廷这边也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多拖一日,便多一分把握。
想通此节,赵驹心底的焦躁渐渐沉下,眼底的冷意也被一层温和的假面覆住。
他缓缓松开紧攥的手指,将茶盏轻轻搁在桌案上,面上露出几分“为难”却又带着体谅的神色,看向甄应嘉时,语气也软了几分:“甄大人一心为民,本侯怎会不明白这份急切?
只是亲兵调遣确需圣意,本侯不敢擅自做主……
不过大人也不必急,容本侯先修书一封回顺天府,向陛下禀明金陵流寇之事。
若陛下恩准,届时别说调兵,便是本侯亲自去金陵助大人一臂之力,也无不可。”
赵驹这话一出,厅内的气氛霎时静了半拍,林如海与甄应嘉脸上的神色都有片刻凝滞,显然没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复。
林如海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诧异。
他先前示意赵驹,本是想着让赵驹顺着甄应嘉的话头,先应下“借兵”的情分,哪怕只象征性调一小队亲兵去金陵走个过场也好。
毕竟他们都清楚,所谓“流寇”不过是甄应嘉找的由头,真要清剿哪里用得着特地跑来扬州借兵?
这般做既顾全了“通家之好”的体面,又能麻痹甄应嘉,让对方误以为赵驹并未起疑。
可赵驹却偏要绕到“请奏陛下”这一步,看似给了台阶,实则把皮球踢给了远在顺天府的安朔帝,既没应下借兵,也没直接拒绝,倒让他先前的盘算落了空。
甄应嘉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端坐在椅上的身子微微直了直。
他原以为,赵驹即便有所顾虑,看在“甄贾侯府”这层关联上,总会给几分薄面,哪怕只松口调些人手应付场面,也能让他摸清对方的想法。
可赵驹却搬出了“圣意”这个无法反驳的理由,既显得滴水不漏,又悄无声息地将“借兵”的事拖了下来。
奏折从扬州递到顺天府,再等安朔帝批复,少说也要十几天,这段时间足够发生太多事,他原本想借“借兵”探底的心思,竟被这轻飘飘一句话挡了回去。
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片刻,林如海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打圆场:“侯爷考虑得周全,毕竟亲兵乃是陛下亲拨,确实该禀明圣意才是。
甄大人,您看这……”
甄应嘉也很快收敛神色,重新露出温和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侯爷说得是,是老夫考虑不周,忘了兵力调遣需经圣裁。
既如此,便劳烦侯爷多费心,待奏折递上去,老夫在金陵静候佳音便是。”
话虽如此,他看向赵驹的眼神却多了几分狐疑。
来之前,甄应嘉曾设想过赵驹的反应:要么答应,要么干脆拒绝。
哪曾想竟是打了一手“拖字诀”?
不过细细想来,这大抵也算是变相的拒绝了。
毕竟他先前已说过此事紧急,等赵驹修书递往顺天府,再等批复传回扬州,这一来一回近一个月,别说清剿流寇,怕是连流寇的影子都找不着了。
第397章 计划
可是,为何?
莫非是之前扬州城卫所的事情暴露了?
还是说这勇毅侯乃是个不近人情的,不想跟他甄家打好关系?
可据他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赵驹亲自给他那两位老丈人跑关系运作官位,不可能是那等人啊!
而且,现在贾家的家主贾敬还在这赵驹手底下做事呢,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甄应嘉又寒暄了几句,便以“不打扰两位处理公务”为由起身告辞。
赵驹与林如海送至门口,看着他的轿子消失一处转角,两人方才转身回了厅内。
刚落座,林如海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没品出半分滋味,放下杯子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驹哥儿,方才在厅里,你可是没领会我的意思?”
赵驹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沿,抬眼时眼底已没了方才对甄应嘉的温和,多了几分清明:“岳父是想让我先应下借兵之事,哪怕只派小队亲兵走个过场,也好稳住甄应嘉?”
“正是。”林如海点了点头,眉头微蹙,“你也知道,甄应嘉借兵是假,探底才是真。
你若先应下来,既顾全了‘通家之好’的脸面,也能让他误以为你没起疑,咱们也能多些时间查他的底细。
可你倒好,直接把话头引到了陛下那里,这一拖,虽没明着拒绝,却也让他瞧出了你的谨慎,反倒容易让他多心。”
赵驹摇了摇头,指尖从杯沿移开,轻轻落在桌案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惋:“岳父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小婿和贾家的关系,并没有外人看上去这般亲密?”
“什么?”林如海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顿,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在青釉杯托上。
他眼底的诧异几乎要溢出来,先前那点因“误会”而起的无奈瞬间被惊愕取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外头不都说,元春进了侯府,又得了太上皇诰命,你们两家早已是……”
他话没说完,却见赵驹缓缓颔首,打断了他的话:“外头是这么传,可实情并非如此,岳父您也知道,当初元春入府,本就不是我本意。
是太上皇一道旨意压下来,我若推辞,便是抗旨不尊,不仅我自身难保,连带着侯府上下都要受牵联。”
林如海闻言,指尖在茶盏沿上轻轻摩挲着,脸上的惊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了然的叹息:“我懂了……太上皇的旨意,的确由不得人推拒。
你也是身不由己。”
他顿了顿,目光却又多了几分迟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可环哥儿和三姐儿呢?
他们可是你亲表弟表妹,贾家是他们的根,你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也该与贾家多些往来才是,怎么会……”
话未说完,便见赵驹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无奈:“岳父大人,便是有环哥儿和探春在,我与贾家的关系,也远没有您想象中那般亲近。”
他抬眼看向林如海,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您久在扬州任职,怕是不清楚如今京城贾家的境况。
现在的贾家,早已不是从前那副风光模样,说句不好听的,它就是个巨大无比的深坑,稍不留意便会被拖进去。
我并非刻意疏远,实在是真心不愿意与贾家人打交道。”
“为何?”
赵驹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划过,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几分沉凝:“最大的问题,还是先前贾家的站队。”
林如海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可敬大哥不是早就投靠陛下这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