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人家手里还握着天子剑,他说的话你敢不听?”
一旁的冯轶听着两人的对话,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不久前汪家满门被查抄时的惨状。
府门被封、家人被押、金银珠宝被尽数没收,那景象至今想来仍让他心头发怵。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声音都带着几分哆唆:“那、那还是算了吧……说到底,有钱赚,也得有命花才行,别到最后落得和汪家一样的下场。”
冯轶的话刚落,一旁的周玢便哭丧着脸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郑兄,冯兄,方兄,实在对不住,能不能先借点银子应应急?
小弟这边还差着一百万两银子,要是凑不齐,恐怕……”
他的话还没说完,站在另一边的洪靳也急得几乎要跳脚,脸上满是窘迫,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这也还差一百八十万两呢!要是再凑不上,侯爷那边可没法交代啊!”
听到周玢和洪靳报出的数额,郑远山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打破。
他眉头一皱,带着几分不敢置信问道:“怎么会差这么多?”
周玢苦着脸,声音里满是无奈:“郑兄,我和洪兄可不像你们几家这般家大业大。
这些年林如海对咱们下手越来越狠,苛捐杂税层层加码,咱们能赚到手的钱本就越来越少。
况且家里人之前过惯了富贵日子,吃穿用度都是顶尖的,花起钱来更是大手大脚没个节制。
如今能凑出这几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变卖了不少祖上传下的家产、城外的良田还有临街的店铺才勉强做到的……”
周玢话音刚落,一旁的洪靳连忙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恳求:“正是如此!郑兄,方兄,冯兄,咱们都是多年的交情了,还请暂时借些银子过来帮忙应急,日后一定想办法还上!”
郑远山看着两人窘迫的模样,又转头看了看身旁同样面露难色的方泽安和冯轶。
他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劝道:“罢了,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如今这种时候,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为难?咱们几家凑一凑,先过了这难关再说。”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止不住地叹息。
这一次,他们扬州盐商怕是真要元气大伤了。
毕竟一家就要拿出五百万两银子,这般庞大的数额,即便他们盐商家大业大,也难免会伤筋动骨。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怕是都要收敛锋芒,艰难度日了。
许久过去,等终于将各家应缴的银子、银票和黄金一一归置妥当,这边银子堪堪点好,院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赵驹已是带着几名亲兵找上了门来。
看着郑远山、方泽安几人满脸堆笑的模样,他面上似笑非笑,慢悠悠开口:“难得几位这般实诚,竟没有想办法逃了这扬州城。”
郑远山几人闻言,心里皆是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现下扬州城的城门、码头、官道各处都被赵驹安排了密密麻麻的眼线,连只苍蝇都难轻易飞出城,且他们这些盐商的产业、根基全在大景朝,离了这片土地根本无法生存,你看他们会不会连夜卷着家底跑路?
他们心里虽满是腹诽,面上却不敢有半分表露,几人依旧陪着讪笑,忙不迭地将赵驹迎进了院子。
刚进院门,郑远山便指着院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几乎占满半个庭院的箱子,恭敬地说道:“侯爷,各家应缴的财物都在这里了。
这里面有些是银票,有些是现银,还有些是黄金,每家五百万两,一分不少,您可以派人查验。”
赵驹的目光扫过满院的箱笼,看着一个个泛着金属光泽的箱子,不由得嘬了嘬牙花子,低声嘀咕:“这么多银子,得清点到什么时候?”
好在他此前训练手底下的亲兵时,特意请了教书先生狠狠地扫了一波盲,勉强能客串一下账房先生。
不然单靠林府和盐院衙门那几把算盘,怕是得清点个一年半载才能算清。
要知道,现在这年头清点财物,可不像后世那般只需将钞票往机器里一放,便能快速辨伪、计数。
如今的白银清点,有着一套极为繁琐且严谨的流程,每一步都容不得半分马虎。
第一步是验色,这是判断银子纯度、防止掺假的关键一步。
足银的表面泛着温润柔和的白光,而那些成色不足的银子,光泽则显得暗沉发乌,甚至带着几分灰败,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第二步,则是查看银子上面的铸孔。
若是蜂窝的颜色均匀透亮,没有杂色斑点,且分布得规整有序,没有出现密集堆积或稀疏空缺的情况,便意味着这银锭的成色更佳;
反之,若蜂窝里藏着黑褐色杂质,或是分布得杂乱无章,那银子里十有八九掺了东西。
再之后是掂量重量。
若是银锭看着不小,手感却异常沉重,那很可能掺了比银密度大的铅,这是常用的掺假手段。
最后是指甲掐验。
足银质地较软,指甲很容易留下浅浅的痕迹,痕迹边缘还带着细腻的银粉;
可要是银锭里掺了铜、铅等杂质,质地就会变硬,指甲掐下去要么留不下痕迹,要么痕迹浅得几乎看不见,边缘还会显得粗糙。
经过这么些繁琐的步骤之后,才能开始后边的称重、计数等步骤。
几家盐商上交的罚银数量之多,简直叫人咂舌。
赵驹派去搬运银子的亲兵加上临时调配的人手,足足组成了一整条循环的队伍。
这边从郑宅院子里抬出银箱,沿着街道一路往盐院衙门的方向走,那边盐院衙门库房的人刚卸完一批,转身就能接上另一批,整个队伍从早到晚几乎就没停过。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身为巡盐御史的林如海。
林如海匆匆赶到盐院衙门库房外,远远便看见一箱箱沉甸甸的银箱被络绎不绝地抬进库房,箱子碰撞间偶尔传出银子的清脆声响。
他走到库房门口,目光在那些银箱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在一旁坐镇、手里把玩着折扇的赵驹,斟酌着语气试探性地问道:“驹哥儿,这般多的银子,你怎么看?”
赵驹闻言,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道:“自然是站着看了,还能怎么看?”
话刚说完,他便反应过来林如海这话意有所指,并非真问他“怎么看”银子,而是想探探他对这笔罚银的处置想法。
他收起玩笑的心思淡淡道:“不过是些民脂民膏罢了,收归国库,或是用在百姓身上,才不算辜负。”
林如海听他这么说,轻轻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可他还是有些犹豫地开口:“这几家盐商的罚银,我已经写了折子,打算尽快呈给陛下。
驹哥儿这次调动了不少人手清点、搬运,若是需要银钱分润给手底下的人,我这里还有些私库银子,可拿了去,也好让手底下的人不白忙活。”
赵驹闻言,当即摆了摆手,笑着打断他的话:“岳父大人这话说的哪里话?朝廷对军中将士、府中亲兵本就有专门的补贴,哪能让您来出这银子?
您放心就是,手底下人的分润小婿都已经安排好了,断不会亏待他们。”
林如海见他考虑周全,心里的顾虑也放了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叮嘱:“不管什么事,既然动用了手底下的人,多少都得分润些银子出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待他们宽厚,他们才肯真心实意为你卖命,往后行事也能顺畅些。”
赵驹听着林如海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忍不住哑然失笑。
他这位岳父,不管何时都不忘提点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倒真是把他当成亲儿子一般看待了。
他微微颔首,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岳父大人说的是,小婿记下了。”
林如海见该叮嘱的都已叮嘱完,且赵驹查抄了几家盐商后,后续还有银钱入账国库、安抚盐商余众等诸多事宜要处理,便也不打算多留。
他起身吩咐道:“那驹哥儿你先忙着,我也回府处理些公务,后续有什么地方需要人协同之处,再派人与你通传。”
赵驹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拦下,神色比先前多了几分郑重:“岳父大人稍等,小婿还有一事想问。
等此间盐商之事彻底了结后,您可有回京述职的打算?”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您也知晓,甄家近来动作频频,不管他们是自己对那皇位起了心思,还是在为朝中某人暗中筹备私下的武装势力,依我看,将来一段时间,整个江南地区怕是难逃战乱之局。
扬州城作为天下少有的富庶之地,粮草充足、物资丰厚,很有可能被首当其冲。
您身为扬州巡盐御史,掌管江南盐税,本就处在风口浪尖,自然极易被盯上;更不用说甄家与您本就有些旧怨,他们若真要动手,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您。”
林如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缓缓点了点头:“不瞒驹哥儿,我正有这个打算。
此前察觉甄家异动,便已在暗中盘算退路,等处理完这几家盐商的罚银交接、以及扬州盐务的后续安排,我就立刻写折子呈给陛下,请他恩准将我调回顺天府任职。”
林如海这想法,早在林黛玉被甄士隐找上门来的时候就有了。
加上有甄家这档子事,江南这滩水,如今是越来越浑,留在这儿,于他、于林家,都不是长久之计。
他几乎就是安朔帝的头号心腹,且这些年为了朝廷的盐税任劳任怨这么多年。
若是写这么一道折子递上去,以安朔帝的性格,不太可能会拒绝。
第396章 甄应嘉
扬州城的时光如指间沙,一晃月余便悄然溜走,深秋的寒意日渐浓重,枝头残叶在冷风中瑟缩,眼看就要入冬。
赵驹派往苏州寻人的亲兵效率颇高,没几日便找到了封氏,一路护送着她返回扬州。
叫甄士隐有些吃味的是,香菱竟是并未像对他那样对封氏生疏,反倒是一见面就红了眼。
一番抱头痛哭之后,待情绪稍稍平复,封氏很快接受了女儿英莲已卖身勇毅侯府为婢的事实。
对她而言,女儿能平安活着,已是天大的惊喜,其余的奢求,她不敢有半分。
只是,先前几次寻甄士隐时,她连面都未曾见到,便被跛脚道士拦在门外驱赶,那份委屈与怒气始终压在心底。
如今虽知英莲安好,她对甄士隐依旧爱答不理,满心只想着日后如何好好照料女儿,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库房外的青砖地覆着层薄霜,清晨的寒气凝在窗纸上,晕出朦胧的白。
清晨的扬州,寒意刺骨。
库房外的青砖地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窗纸上凝着冷雾,晕出一片朦胧。
院角那棵老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不住颤抖,偶有几片残存的枯叶被风卷到库房门口,又被往来的脚步碾成了碎末。
与室外的萧索截然不同,盐院衙门的库房内暖意融融,却又混杂着金银特有的铜锈气息。
数百号人围着如山堆的银锭、锦盒忙碌不休,账册翻动的“沙沙”声、算盘珠子碰撞的“噼啪”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幅繁忙的景象。
赵驹带着亲兵穿行在库房中,指尖触到银箱冰凉的铜锁,望着满库的财物,眉头却紧紧拧成了疙瘩。
此次查抄汪、江、李三家私产,再加上盐商缴纳的罚银,已有三千多万两白银,算上两淮盐税,总额直逼四千万两。
大景朝的船只仍沿用前朝旧技打造,除去船上护卫与粮草辎重,每艘最多只能装载五百万两银子。
如此算来,要将这四千万两尽数运回顺天府,至少还需五艘大船。
好在安朔帝早已虑及此事,已下旨从扬州周边调来了五艘大船,此刻正停泊在城外码头,只待库房清点完毕,便能即刻起程。
目光扫过库房内规整码放的银箱,又想起码头泊着的大船,赵驹心中悬着的石头稍稍落地。
有朝廷调派的船只,又有亲兵严加看守,想来此行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正欲带着人返回林府,外头却有一名亲兵快步上前,躬身禀报道:“侯爷,林大人那边有要事相商,此刻正在会客厅等候您。”
赵驹点头应下,转身对身旁负责监督清点的亲信叮嘱:“库房这边务必盯紧,每箱银锭都要逐一核对,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待亲信恭声应下,他才抬步朝着库房外走去。
深秋的冷风裹着霜气扑面而来,赵驹紧了紧衣襟,脚步未停,很快便到了盐院衙门的会客厅外。
隔着门板,他隐约听见厅内传来交谈声,推门而入时才发现,林如海竟在招待客人。
林如海听闻通报“侯爷来了”,脸上立刻绽开笑意,当即起身朝着门口迎去,伸手将人引至厅内。
赵驹刚进门,便顺着林如海的目光看向堂下坐着的人。
那人看着比林如海年长几岁,半黑半白的头发用玉簪束得一丝不苟,身着石青色暗纹锦袍,领口与袖口的滚边皆绣着精致云纹,一看便知是身份尊贵之辈。
见赵驹进来,那人连忙起身,拱手笑道:“久闻侯爷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果真是少年英才!”
赵驹心中略感诧异,眯了眯眼,转头对林如海问道:“岳父大人,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