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遵跛脚道士之命,将多件法器送入荣国府,事情暴露之后,赵驹当即求了安朔帝一道圣旨缉拿他的踪迹,害得他这些日子只能东奔西走,日夜提防着朝廷的搜查,连片刻安稳都难得。
其实最初,癞头和尚与跛脚道士本是打算让张道士亲自探查绛珠仙草转世的情况,看看是否有需要“纠正”之处。
可张道士一听说赵驹此刻也在扬州城,顿时犯了怵。
他正被朝廷缉拿,哪敢轻易露面?便直接将这差事托付给了甄士隐,还反复叮嘱他务必莫要声张。
眼下确认绛珠仙草转世的情况无误,张道士刚抬手想掐断铜镜上的法术,指尖动作却猛地一顿。
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对着镜外的甄士隐追问:“对了,那妙玉师侄呢?她接触赵驹的事,可还顺利?”
甄士隐闻言,轻咳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回道:“师叔放心,师伯向来算无遗漏。
那赵驹本就是个色中饿鬼,妙玉师侄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已经成功接近了他,如今早已进了林府。”
又对着张道士说了几句稳住他心神的话,见铜镜那头的张道士彻底放下心来,甄士隐才缓缓收起术法,将铜镜仔细揣回怀中。
随后他起身走到柜边,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心中已有了打算,这便要去一趟林府,找赵驹提一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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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甄士隐便已抵达林府,被下人引至东跨院。
刚进屋内,便见赵驹坐在主位上,而他日思夜想的女儿英莲正立在赵驹身后。
甄士隐的目光瞬间就黏在了香菱身上,一眨不眨,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赵驹被他这副模样看得心烦,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空虚道长,你不是来跟本侯说太虚幻境那边的事情?”
若不是早知晓他是香菱的亲生父亲,赵驹都要怀疑这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痴汉了。
甄士隐这才回过神,有些不舍地将目光从香菱身上收回。
见香菱看向自己时,眼中仍带着明显的戒备,他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但想起正事,还是定了定神,将方才如何敷衍张道士、隐瞒实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了赵驹听。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香菱身上。
赵驹见状,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清楚甄士隐的心思,却也明白香菱此刻对其仍有隔阂。
于是对着身后的香菱吩咐道:“茶有些凉了,你去重新泡一壶过来。”
香菱闻言,如蒙大赦,悄悄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屋子。
甄士隐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眉头也拧了起来,显然对父女间的僵局满心发愁。
赵驹见状,无奈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你也不必过于心急,英莲被拐近十年,与你分离日久,如今对你心存戒备,有这般反应也算正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甄士隐满是愁绪的脸,又补充道,“你若是真的想要拉近跟她的关系,本侯建议你还是早些将封氏找回来。
母女俩先见了面,或许能慢慢解开英莲心中的结。”
甄士隐闻言,眉头拧得更紧,语气中满是苦涩与焦灼:“你当我不想?早在你们找上门认亲的那一天,我就急匆匆去应天府打听过她的消息了!
可官府那边只说,封氏自从有一次出门之后,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些年连半点音讯都没有。”
赵驹听他这么说,眉头也沉了下来。
他想起此前的安排,将香菱从薛家要过来之后,便拜托贾政去信给金陵应天府的贾雨村,特意让他帮忙打听封氏的下落,可贾雨村回信也说不见踪影。
这都过去快要好几个月的时间了,封氏还没半点消息?
他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门外扬声道:“晴雯!”
不多时,晴雯就是快步走了进来,屈膝行礼:“侯爷,唤奴婢何事?”
“你去一趟林姑娘院子里,将妙玉师太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赵驹吩咐道。
晴雯应声“是”,转身快步离去。
甄士隐听到“妙玉师太”四个字,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拍了下大腿,懊恼地说道:“贫道怎么就忘记了这一茬!
妙玉师妹精通先天神数,能断阴阳、卜方位,用来找人最是适合不过!”
说罢,他眼中愁云终于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期待。
与此同时,甄士隐也在心中暗骂自己那便宜师尊,对其的痛恨不由得多了几分。
怪不得原先不肯带他去跟静怡师太这一门打交道,敢情是为了防着他找人!
没多久,门外便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妙玉身着素色道袍,缓步走了进来。
她刚立定行礼,赵驹却微微一怔——妙玉身后竟还跟着林黛玉。
他只请了妙玉,没料到林黛玉会一同前来。
先前虽隐约察觉林黛玉对这些“方外之人”的事并非全然不察,却也没想到她此刻会这般坦然跟着进来。
更让赵驹意外的是,林黛玉见了他,竟没有半分往日的羞怯,反倒眉眼弯弯,带着几分轻快笑意,屈膝道:“表哥。”
那份从容自在,全然不见此前面对甄士隐这类道士时的戒备,倒像是笃定有赵驹在,便无需担忧任何事。
赵驹的目光落在林黛玉身上,一时竟有些失神。
往日里,林黛玉常穿素白、淡青这类素雅衣裳,衬得她清雅如月下寒梅;
今日却难得换上一身正红色锦裙,那红色明艳却不张扬,绣着暗纹的领口与袖口,更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
原本略带清愁的眉眼,在红衣映衬下多了几分鲜活灵动,出尘气质中又添了几分华贵,让人一眼望去,便再难移开目光。
他定了定神,才缓声道:“表妹怎的也过来了?”
林黛玉笑着说:“方才我正在屋里跟妙玉姐姐说话,听闻表哥差人来请她,想着许是有要紧事,索性便一同过来了,也好看看是否能帮上些忙。”
说着,她转头看向甄士隐,敛衽行了一礼:“原先我竟不知,您就是香菱的父亲,此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望道长莫要见怪。”
甄士隐闻言,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惭愧,双手在袖中微微攥紧。
先前他还曾受张道士所托,暗中窥伺绛珠仙草转世的林黛玉,甚至动过要“纠正”其心性的念头,如今想来,只觉满心愧疚。
他连忙起身,对着林黛玉打了个道揖,声音带着几分涩然:“姑娘言重了,该说惭愧的是贫道。
先前贫道受人所托,对姑娘多有窥探,还险些促成对姑娘不利的大错,如今想来,实在汗颜。”
一旁的赵驹听了,忽然低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幸好你先前没真对林妹妹动什么手脚,不然想要认回香菱,怕是绝无可能了。”
“此话怎讲?”甄士隐一愣,眼中满是疑惑。
他认回女儿,与林黛玉又有何关连?
赵驹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解释道:“香菱进了我府里之后,起初性子一直闷着,不爱吃喝,也不喜玩乐,整日里总是安安静静待着,我与府中下人都劝过好几次,却始终不见好转。
直到后来,我发现她竟偷偷爱上了写诗,捧着那些诗集翻来覆去地看时,眼睛都亮了几分,恰好林妹妹能作得一手好诗,我便让林妹妹去教一教她。”
甄士隐听到这话,眼中先是惊讶,随即涌上浓浓的感激。
他再次看向林黛玉时,神色已全然不同,满是郑重地又行了一礼:“原来如此……多谢姑娘对小女这般照拂,贫道无以为报,日后若有需贫道效劳之处,定当尽力。”
林黛玉连忙侧身避开,浅笑道:“道长不必多礼,英莲妹妹聪慧好学,只是缺个引路人罢了。
再说,教她写诗的日子,我也觉得十分畅快,算不得什么照拂。”
一旁的妙玉看着乖乖躲在林黛玉身后的香菱,眼中闪过一丝怅然。
那怯生生又带着依赖的模样,让她骤然想起了邢岫烟,那个与自己亦师亦友、总爱捧着书卷听她讲道的姑娘。
不知此刻,岫烟一家是否已平安抵达顺天府?
先前静怡师太去世,她怕癞头和尚为了逼自己就范,会对邢岫烟一家怀有不轨之心,便急忙让她们一家子尽快远离蟠香寺。
好在邢岫烟有个姑母在顺天府,倒也不至于让她们一家人无处可去。
晃神不过片刻,妙玉便迅速抛去心中思绪,敛了敛神色,对着主位上的赵驹微微躬身问道:“侯爷,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赵驹还未开口,一旁的甄士隐已急忙起身,拱手拦在身前,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不瞒师妹,今日其实是贫道有事相求,并非侯爷之意。”
妙玉闻言,目光转向甄士隐,却未立刻应声,而是先看向赵驹。
见赵驹对着自己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此事无妨,她才收回目光,对着甄士隐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师兄既有事相求,不妨直言,若妙玉力所能及,自当相助。”
甄士隐见状,心中悬着的石头先落下一半,连忙上前一步,将自己苦寻妻子封氏数月无果、连官府与贾府都未能查到踪迹的事一一讲明。
末了,他又带着几分期盼补充道:“师妹精通先天神数,能断阴阳、卜方位,此前只盼着能靠自己寻回内子,倒忘了师妹有这般本事。
今日得侯爷提醒,才敢冒昧相求,望师妹能为我卜算一番,哪怕只知内子大致方位,也好让我有个追寻的方向。”
说罢,他又怕妙玉为难,急忙补充:“此事若让师妹犯难,或是有损师妹修为,也不必强求。”
妙玉听他说完,眉头微蹙。
先天神数卜算寻人,本就需耗损心神,可看着甄士隐满是期盼与焦灼的眼神,她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点头:“师兄既开口,妙玉自无推辞之理。
只是我道行尚浅,施展先天神数还需借外物引气,还请侯爷寻一方清净屋子,再备三枚铜钱、一张素纸与朱砂来。”
第394章 结果
没过多久,赵驹已让人备妥三枚铜钱、素笺与朱砂。
妙玉仔细查验过物事,确认无误后,便独自步入一间静室闭关行事。
屋外只余下赵驹与甄士隐等人.
甄士隐的目光死死锁着静室的木门,眼底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
赵驹瞧着他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本侯此前虽与你们这类修行之人打过几次交道,却仍有几分不明之处,不知道长可否为我解惑?”
甄士隐闻言,忙收敛心神,侧身躬身行了一礼,语气愈发恭敬:“侯爷但有所问,贫道必当知无不言,绝无半分隐瞒。”
他这般谨小慎微并非没有理由。
女儿英莲如今在勇毅侯府当差,日后若想让英莲脱了奴籍、一家团聚,少不得要仰仗赵驹;
更何况,赵驹身为大景朝一等侯,身份地位显赫至极.
他未出家前在苏州不过是个乡绅地主,往日里别说与赵驹共处一室议事,便是想远远见上一面,也难如登天。
如今能得赵驹这般平和相待,他自然不敢有半分怠慢。
一旁的林黛玉,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顿时亮了亮,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赵驹身上,显然也对修行界的隐秘生出了好奇心。
赵驹余光瞥见她的神情,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即转向甄士隐问道:“本侯先前倒听人闲聊过,说像道长这样的修行人士,都有明确的境界划分,什么筑基、金丹之类,不知道这是否属实?”
甄士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似是没料到赵驹会问起这个。
随即他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侯爷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贫道修行多年,却从未听说过什么境界划分之说。”
赵驹脸上顿时掠过一丝讪然。
他总不能告诉甄士隐,这些“境界之说”是他从前世的网络小说里看来的吧?
赵驹连忙抬手摸了摸鼻尖,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转移话题,语气也轻快了几分:“原来如此,看来只是本侯道听途说,作不得数。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没有境界划分,那道长又如何知晓自己的修行到了哪个阶段,是深是浅呢?”
甄士隐捻着胡须,神色平和地解释道:“侯爷这话问得在理,只是修行之事,本就不是靠什么境界来衡量的,像我等修士,修行的本质不过是‘积累’二字。
每日吐纳练气,是积累灵气;每日静坐悟道,是积累心性;平日里济世救人,是积累功德。
这三样如同三足鼎立,少了哪一样都不行。”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庭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语气添了几分悠远:“就像这棵老槐,它从不会去想自己长到了哪个阶段,只是日复一日地扎根、抽枝、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