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外乎是想借着管家的由头,尽快摸清荣国府的中馈底细,为日后的事铺路罢了。
思索片刻,贾母抬眼看向鸳鸯,语气添了几分探究:“既然后头是她在拿主意,那她近来可有做什么要紧事?”
鸳鸯低头回话,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回老祖宗,薛姑娘一接手,先是让人把荣国府这几年的账册都搬去了梨香院,连着查了三四天。
之后便去太太屋里商议,说府里人浮于事,开销太大,要裁减些下人,还说要先从各院的洒扫丫鬟、粗使婆子开始清减。”
“裁减下人?”
贾母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惊奇,“府里那些老人儿,哪个不是眼尖嘴利、懂些门道的?她刚管事儿就动这个,那些下人没闹起来?”
鸳鸯迟疑了一下,才接着道:“听底下人说,薛姑娘早有准备,除去府里按例给的遣散月钱和赏银,她还私下里给每个要走的下人添了一笔银子说是添补家用。
数额多少不等,但比起府里的例钱,竟还要多出一两倍。
那些下人得了好处,嘴上虽没明说,心里却都认了,倒真没怎么闹。”
“哦?”
贾母恍然点头,捻着绢帕的手指顿了顿。
鸳鸯不说,她倒快要把这一茬忘了,薛家是皇商出身,家底厚实,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想用银子收买人心、铺平管事的路,这算盘打得倒精。
想到这里,贾母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眼底却没半分暖意。
她倒要看看,这薛家为了谋个“宝二奶奶”的位置,究竟能拿出多少银子来霍霍!
这般想着,贾母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先前的慵懒:“知道了,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话没说完,鸳鸯却抬了抬头,又补充道:“老祖宗,还有件事要回您。
方才听林之孝家的那边传来消息,宝二爷知道要裁他院里的丫鬟,当场就闹起来了,又是要找二奶奶,又是要去太太屋里求情。
若不是身上还有伤动不了,只怕早闹到这边来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贾母闻言,倒也不觉得意外。
按她这孙子的性子,要动他院里的人,跟要了他的命根子也没什么区别。
还好他身上的伤没好利索,不能下床折腾,不然真闹到她这儿来,倒真有些难办。
沉默片刻,贾母看向鸳鸯,语气多了几分吩咐:“看就不必了,他那性子,越劝越拧巴,让他自己静一静反倒好。
你去我库房里取两匣子补药,再包些上等的燕窝,给宝玉送过去,就说是我让他安心养伤,别总瞎琢磨旁的事。”
鸳鸯连忙应了声“是”,又屈膝行了一礼,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暖阁里复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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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勇毅侯府,却是另一番清宁景致。
庭院里青砖铺地,缝隙间偶有青苔点缀;
墙角的秋菊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簇在一起,旁侧立着几竿翠竹,风过竹梢,簌簌作响,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几分清爽。
秦可卿身着月白绣暗纹的褙子,领口与袖口滚着浅青的边,鬓边簪着一支成色极佳的碧玉簪,衬得她面容愈发温婉。
她与身旁的元春并肩而立,目光缓缓扫过阶下排列整齐的一众下人,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如今府里人手总算是凑齐了些。”
她抬手拢了拢衣袖,声音温和如水:“原先府里只留了些老人手,应付日常洒扫还够,真要忙起来总显得局促。
如今添了这些从荣国府选来的,各司其职,倒也省了不少心,底下人也不用再像从前那般连轴转,累得喘不过气来。”
元春身着石榴红的锦裙,裙摆绣着缠枝莲纹,行走间纹路流动,格外亮眼。
她闻言亦颔首附和,目光掠过那些低头侍立、姿态恭谨的下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可不是么?
之前还担心选来的人不熟咱们府里的规矩,如今看来倒还好,都是在荣国府待惯了的,做事也算麻利,不用多费口舌教。”
说话间,秦可卿抬手从身旁丫鬟手中接过一本名册,指尖轻轻拂过纸面。
册页上密密麻麻写着人名,旁侧还工整标注着每个人的籍贯、擅长的差事、如今分派的岗位与负责的区域,字迹清晰,条理分明,显然是用了心的。
她指尖捻着泛黄的名册纸页,目光扫过一行行工整字迹,不由轻声喟叹:“夫君倒真是细心,这份名册竟做得这般周全。
不单记着姓名职司,连每个人的脾性、过往都写得明明白白,竟把荣国府的下人摸得这样透澈。
我先前还纳闷,他何时有这般功夫去查探这些琐事?”
元春立在一旁,听了这话脸上顿时浮起几分讪然,只干笑了两声。
还能是怎么查探来的?
无非是在荣国府安插了眼线罢了。
自打进了这勇毅侯府,元春便知赵驹对荣国府始终带着几分疏离的戒心。
府里偶尔闲谈提及母家,他总是少言寡语,只反复叮嘱她们姐妹多留心,莫要牵扯太深。
想到自家夫君对生养自己的母家这般防备,元春心底便泛起一阵涩意,指尖悄悄攥紧了帕子,指节微微泛白。
可这份苦涩不过一闪而过,她很快便压下了翻涌的心绪。
说到底,荣国府这些年确实是非不断,牵扯的人和事太过繁杂,赵驹这般防备,也是为了勇毅侯府上下安稳,不得不如此。
只是元春不知,她这番猜测半分没错,却又偏差甚远。
荣国府里的确有赵驹的人,但那是戴权麾下皇城司的暗线,平日里只负责留意府中是否牵涉朝堂异动,若无要紧事,赵驹从不会轻易联络这些人。
而她与秦可卿手中这份详尽名册,并非靠暗线查探得来,而是赵驹凭着前世的记忆,一字一句默写出来的。
哪些人忠心可靠,哪些人擅长洒扫浆洗,哪些人懂园艺、会管账,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正思忖间,元春的目光落在名册某一页,忽然瞥见个熟悉的名字,当即“咦”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意外。
秦可卿闻声转头,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好奇问道:“怎么了?可是名册上有哪里不对?”
元春笑着摇了摇头,指尖轻轻点在那名字上,抬眼对阶下候着的一众下人扬声问道:“你们中间,哪个是林红玉?”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个丫鬟应声走出。
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穿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裙,料子虽普通,却洗得干干净净,连衣角的褶皱都熨帖平整;
头上梳着双丫髻,鬓边别着朵素净的白绒花,衬得那张脸愈发清秀。
眉弯如新月,目亮似秋水,鼻梁小巧挺直,唇色是天然的淡粉,算不上惊艳,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利落机灵。
她站在那里,既不似寻常丫鬟那般畏畏缩缩,也没有过分张扬,身姿端正,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回大姑娘,奴婢就是林红玉。”
秦可卿见她举止大方,眼神清亮,愈发好奇,转头问元春:“这丫鬟瞧着倒灵气,怎么,你认识?”
“何止是认识。”
元春莞尔,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你该也听过,她是荣国府林之孝家的闺女。”
秦可卿这才恍然,低头看向手中的名册。
只见林红玉的名字旁,用墨笔写着“口才了得,思维清晰,有远见,懂进退”。
其中“口才了得”四个字,还用朱笔特意圈了出来,格外醒目。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赵驹闲聊时提过的话,轻声道:“原来就是她,夫君先前还说,这丫鬟是个有主意、能办事的。”
秦可卿不知道,这林红玉在荣国府还有个小名,叫林小红。
只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讳,府里人才这般称呼她。
如今到了勇毅侯府,没了那些忌讳,才又改回了本名。
这丫鬟的“厉害”,从不在权势地位,而在她的清醒、野心与能力,更在那份能抓住机遇的敏锐。
在荣国府时,她便是众多下人中的“幸运儿”。
凭着一身本事,被王熙凤一眼看中,硬是从不起眼的小丫鬟,闯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是一众下人中少有圆满结局的丫鬟。
要知道,王熙凤是什么人物?
她是荣国府实际上的掌权者,眼光毒辣,精明能干,府里多少丫鬟想攀附她都没机会,能被她当场“挖角”的,岂会是等闲之辈?
原著书中,王熙凤要找人给平儿传话,说的是一连串复杂的琐事,还牵扯着好几房“奶奶”的关系。
她站在山坡上招手,身边围着的丫鬟们听着那绕人的话头,竟没一个敢应声,唯有林红玉主动上前。
当时王熙凤的语速极快,带着她一贯雷厉风行的性子,只说一遍便不再重复:“你到上房里去,告诉平儿姐姐:
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当面称给她瞧了,再给她拿去。
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来给我。”
这番话信息量大,却还算清晰,林红玉听后点头应下,转身便去了。
可真正让她大放异彩的,不是记住了王熙凤的吩咐,而是回来后向王熙凤复述平儿回话的模样。
平儿的回话比王熙凤的吩咐复杂得多,牵扯着四五件事,几位“奶奶”的关系盘根错节,可林红玉站在王熙凤面前,竟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条理分毫不乱:
“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了;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
平姐姐叫我回奶奶: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按照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
平姐姐还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
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便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
当时王熙凤听了,又惊又喜,拉着林红玉的手,当场就说要认她做干女儿。
这丫鬟的厉害,从不在“传话”本身,而在能在繁杂信息中抓住重点,既能完整记住,又能清晰复述,还敢在权贵面前不怯场。
这般心性与能力,便是寻常男子也未必及得上,这也是赵驹为何会在名册上特意标注,将她从荣国府的下人里挑出来。
第393章 红装
扬州城,渺茫观。
观内青砖铺地,古柏垂荫,几缕檀香自殿中飘出,在空寂的庭院里悠悠散开。
空虚道人,也就是甄士隐,正端坐在一张古朴的木榻上打坐。
这是他十几年来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
闭目调息间,甄士隐脑中忽然掠过女儿英莲的身影,他正盘算什么时候再去与女儿相见,能好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眉头却猛地一蹙,眼中闪过几分凝重。
甄士隐抬手,从怀中摸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
镜身样式与风月宝鉴相近,只多了个素木把手,随着指尖术法微动,镜面泛起淡光,映出个面色红润、发须皆白的道士。
若是荣国府的人在此,定会一眼认出,这正是当年曾替贾代善出家、连宝玉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张爷爷”的张道士。
铜镜中的张道士刚看清镜外的甄士隐,平日的从容便瞬间散去,语气急切地开口问道:“空虚师侄,我先前拜托你去办的事,如今进展如何了?”
甄士隐连忙起身拱手,垂首沉声回禀:“回师叔,这绛珠仙草转世的性子,确如您所言那般极为敏感,我只在暗地里窥看了几次,就见她落了好几回泪。”
听闻这话,张道士紧绷的肩头微微松弛,似是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几分:“那就好。”
可话音刚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眼神骤然严肃,又对着甄士隐郑重嘱咐:“记住,此事绝不能让你师尊、师伯他们知晓是经由你之手,可明白?”
“师叔放心。”甄士隐躬身应道,语气恭敬,“这些时日我一直待在观中打坐修行,从未踏出观门半步,绝不会叫师尊他们知晓。”
见甄士隐这般稳妥,张道士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愁云才渐渐淡去几分。
先前因在大景朝东躲西藏积攒的阴郁,也消散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