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书桌上摆着的那几本用来装样子的《论语》《孟子》,都蒙了层薄灰,显然是许久没被翻开过了。
考校的结果自然是一塌糊涂。
旧伤还没好利索的贾宝玉,又被贾政狠狠训了一顿,罚着抄了三遍《四书》,只得蔫头耷脑地重新躺回榻上,连之前那点“就算挨骂也要去见林妹妹”的劲头,都被这顿罚磨去了大半。
可他躺得住身子,却躺不住心,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怎么才能见到林黛玉,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贾母素来最疼他。
若是能请贾母来自己屋里坐坐,再软磨硬泡求老太太去请人,说不定林妹妹看在贾母的面子上,就肯松口见他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还没等他叫人去请贾母,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哭声。
那声音压得极低,却隐约能听出是自己院子里丫鬟的动静,一声接一声,像针似的扎在心上。
贾宝玉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生出股不安来,再也按捺不住,对着门外高声喊:“袭人!袭人!”
没一会儿,袭人就从外头匆匆走进来,衣襟上还沾着点寒气。
见他在榻上动了动,连忙快步上前,伸手想扶他:“二爷,怎么了?可是要起夜?”
说着,就要转身去屋角拿夜壶。
“我没事!”
贾宝玉赶忙抬手制止,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满是急切,“外边是什么动静?怎么还有人哭?”
袭人听他这么问,先是一愣,眼神不自觉地往门外飘了飘,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而后,她强挤出一丝笑意,声音放得又轻又低:“外边好好的,能有什么事?许是风吹着树枝子,撞着廊柱响了,二爷您听错了。”
可她面上的慌乱实在太明显,眼神躲躲闪闪,说话时连呼吸都有些发紧,哪还有平日的从容?
贾宝玉本就憋了一肚子委屈,见她还瞒着自己,火气顿时上来了,沉声道:“你如今也学会瞒我了?还敢说没事?”
说着,他就要撑着身子起身,想去院外看个究竟。
袭人见状,吓得赶紧上前按住他的胳膊,生怕他一动又牵动了腰间的伤口,这才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二爷莫生气,您别乱动,奴婢说就是了。
是府里最近要裁减一批下人,说是要省些用度,咱们院子里也有几个在名册上,这会子正在院角哭,舍不得走呢。”
“裁减下人?”
贾宝玉撑着身子的手猛地一软,险些栽回榻上。
他瞪圆了眼睛,语气里满是不敢置信,“好好的怎么就要裁人?这不是断她们的活路吗?”
袭人垂着头,手指绞着衣襟,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是府里上月核算用度,账房说这几年开销越发大了,早就是入不敷出,才想着从下人身上省些。
咱们院子里原本有十二个洒扫丫鬟,都是从前从外边买回来、在府里待了五六年的,这次……这次要裁掉一半。”
“待了五六年……”
贾宝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她们在府里待了这么久,出去了能去哪里?家里若是有依靠还好,若是没有,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说着,他不顾袭人阻拦,硬是挣扎着坐了起来,腰间的伤口被扯得一阵刺痛,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可贾宝玉半点也顾不上,扶着榻沿就要往外冲:“我去跟老太太说!不能裁她们!府里少摆几桌宴席,少买几件玉器,还不够给她们发月钱的?何苦要赶人走!”
袭人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二爷别冲动!这是珠大奶奶、薛姑娘和三姑娘一起定好的规矩,连老太太都点了头的,您去说又有什么用?
万一再惹得老爷生气,又要罚您,您这身子骨哪里禁得住?”
正拉扯着,院外的哭声忽然小了些,接着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妇人的说话声。
袭人侧耳听了听,脸色瞬间变了,忙对贾宝玉说:“是林之孝家的来了,想来是要带她们去领最后一个月的月钱,让她们收拾东西走人的。”
贾宝玉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石头。
他一把推开袭人的手,扶着榻沿,一步一步慢慢挪到窗边,颤抖着手指撩起一角窗帘往外看。
只见林之孝家的站在廊下,手里捏着一张纸,正对着几个低着头抹眼泪的丫鬟说着什么。
那几个丫鬟里,平常时爱和他玩闹的春燕和坠儿都在。
春燕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那帕子还是前阵子他见绣得好,特意赏给她的;
坠儿则垂着头,眼泪一滴滴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春燕、坠儿……”贾宝玉忍不住低声喊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院外的几个丫鬟猛地抬起头。
她们一看见窗边的贾宝玉,眼泪流得更凶了,却还是强忍着哽咽,齐齐对着他福了福身,声音带着哭腔:“二爷……”
林之孝家的也听见了声音,转过头来,看见贾宝玉站在窗边,连忙上前几步,脸上堆起几分客气的笑意:“二爷怎么起来了?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快回屋躺着吧,仔细吹了风再着凉。”
贾宝玉没理会她的话,目光死死落在春燕几人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林大娘,她们都是可怜人,在府里也没犯过错,能不能再通融一下?别裁她们了,行不行?”
林之孝家的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强硬:“二爷,不是奴才不通融,实在是府里的规矩,奴才也做不了主。
几位姑娘说了,每个院子都要按人头来,多一个都不行,这也是为了府里好,省下来的钱,日后还要贴补家用呢。”
“规矩就不能改改吗?”
贾宝玉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眼里满是急切,“府里难道就差她们那点月钱?
若是真差,我把我的那些玉佩、扇子都当了!把我屋里的那些摆设也卖了!总能凑够她们的月钱,何苦要赶她们走?”
林之孝家的脸色骤变,连忙上前劝道:“二爷,这话可就重了!这些物件都是老爷太太特意给您的,哪能说当就当?
再说裁人也不是您这一处的事,府里如今各院都要精简人手,若单给咱们院子里开了特例,其他院子难免有闲话,届时奴婢们可没法交代啊!”
这番话堵得贾宝玉哑口无言,可他很快就是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他往前凑了凑,语气里满是急切:“你说这规矩是大嫂子她们定的?那二嫂子呢?我要去见二嫂子!”
说着便要甩开袭人扶着的手,强撑着往门口挪。
之前被贾政杖责的伤还没好,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皮肉,可他此刻全然顾不上疼。
林之孝家的见状魂都要飞了,忙快步冲进屋,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苦着脸道:“哎呦我的小祖宗!您这伤还没好利索,可不能再折腾了!
要是再扯裂伤口,老爷太太怪罪下来,奴婢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床上扶。
贾宝玉被按回榻上,臀部传来的刺痛让他忍不住皱眉。
可他反手抓住林之孝家的手腕,追得更紧:“林大娘,府里不是一直是二嫂子管事吗?怎么突然换了人?”
林之孝家的见他追问得急,只好轻声解释:“二爷有所不知,太太说琏二奶奶怀着身孕,最是金贵,不能劳心费神管家,怕动了胎气,便做主让珠大奶奶、薛姑娘和三姑娘一同理事,好让二奶奶安心养胎。”
“太太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林之孝家的话音刚落,王夫人的身影已出现在院门口。
她一眼瞥见院子里哭哭啼啼的丫鬟,眉头当即拧成疙瘩,却没多停留,径直穿过众人往屋内走。
进屋见贾宝玉正挣扎着要起身,林之孝家的和袭人左右按着都拦不住,忙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急切与责备:“我的儿!你这是要做什么?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这么折腾自己?快好好趴回榻上去!”
贾宝玉见了王夫人,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急忙抬眼恳求:“太太,您来得正好!大嫂子她们要裁咱们院的下人,春燕、坠儿她们都要被赶走了,您快去拦着,可不能让她们把人送走啊!”
王夫人听了,眉头皱得更紧。
裁减下人这事她自然知晓。
先前元春到薛宝钗那里闹了一通,带走一批人后,薛宝钗便提议趁这机会整顿府中风气,把不老实、做事拖沓的下人清一批,也算杀鸡儆猴。
偏偏贾宝玉院子里的丫鬟实在多,单是洒扫的小丫鬟就有十几个,薛宝钗便说要裁几个,再调几个去人手紧缺的院子。
毕竟院子再大,日常打理也用不上这么多人,反倒容易滋生偷懒耍滑的心思。
这提议正合王夫人的意,既省了用度,又能让贾宝玉身边少些围着聒噪的丫鬟,免得耽误他读书。
当时她没多考虑,一口就应了。
此刻听宝玉求情,王夫人先沉了沉脸,随即放缓语气,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我的儿,裁人是我允了的,不是她们擅自做主。
你院里的丫鬟确实多了些,留着也是浪费,不如调去别处帮衬,或是让她们拿着月钱回家,也算全了府里的情分。”
“太太怎么也这么说!”贾宝玉急得直摇头,又要挣扎起身,“春燕她们在府里待了五六年,平日里做事勤勉,出去了哪有活路?府里又不缺那点月钱,何苦断她们的生计?”
王夫人见他不听劝,脸色又沉了几分,语气添了些严厉:“你懂什么?府里这几年开销越来越大,再不省着用,日后怎么支撑?
裁人是为了整个荣国府着想,不是针对谁。
你安心养伤,别管这些管家理事的事,免得又惹你父亲生气。”
说着,她朝袭人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好贾宝玉,又转头对林之孝家的道:“你也别在这耽搁了,按之前定好的规矩,带她们去领月钱,让她们好生收拾东西,早些放出府去。”
林之孝家的连忙应了声“是”,偷偷瞥了眼满脸焦急却动弹不得的贾宝玉,躬身退了出去。
贾宝玉望着王夫人决绝的神情,又听着屋外丫鬟们压抑的哭声,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先前想求贾母、找王熙凤帮忙的念头,此刻全化作了无力。
他现在连起身出院子都做不到,又能拦得住什么?
贾宝玉趴在榻上,望着窗棂外灰蒙蒙的天,眼眶一点点红了起来。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砸在锦缎被褥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许久过去。
“呜呜呜……”
第392章 林红玉
荣国府,贾母院内,与府中别处的沉郁不同,暖意融融得自成一方天地。
暖阁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跳跃的火光裹着淡淡的松木香,将深秋的凛冽寒意驱散得无影无踪。
贾母半倚在铺着厚实狐裘软垫的榻上,头舒适地枕着琥珀的大腿,闭目享受着她指尖轻柔的太阳穴按摩,指腹还时不时捻起榻边小几上的蜜饯。
那是江南新贡的金橘脯,酸甜爽口的滋味,最合她这把年纪的口味。
廊下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节奏轻快却藏着几分犹豫。
贾母缓缓睁开眼,见鸳鸯掀着棉帘走进来,神色间难掩古怪,便稍稍坐直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怎么样了?”
鸳鸯连忙上前,屈膝躬身回话,语气竭力保持平稳:“回老祖宗的话,事情倒真如您所料。
三姑娘自大姑娘回府后,便一直待在屋里,除了每日来给您请安,几乎没再往前院去管府里的事。
薛姑娘那边起初还特意让人去请三姑娘一同商议理事,可三姑娘总找些由头推脱。
次数多了,薛姑娘那边便没再去请,如今府里的事,倒多是薛姑娘和珠大奶奶在拿主意。”
“哼,我就知道这丫头存着野心!”
贾母听完,当即冷笑一声,手中捏着的金橘脯被攥得变了形,晶莹的糖汁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来。
“不过是客居在咱们家的亲戚,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抢管事权,喧宾夺主的心思也太昭然了些!”
琥珀连忙放缓了按摩的力道,垂着眼不敢作声。
贾母动怒时,府里没人敢轻易搭话。
鸳鸯也垂着头,轻声劝道:“老祖宗息怒,许是薛姑娘也是一片好意,想着替琏二奶奶分忧。
毕竟二奶奶怀着身孕,确实不宜劳心费神,薛姑娘这么做,或许只是想帮衬府里。”
贾母瞥了她一眼,没再多说,只拿起榻边的素色绢帕,慢悠悠擦了擦沾着糖汁的手指。
她活了大半辈子,经见过的人心算计,比这府里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薛宝钗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