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知道甄老太妃与甄家的关系,也明白安朔帝的言外之意。
眼下甄家谋逆的证据刚摆上台,在这节骨眼上,任何与甄家相关的人出现,都显得格外可疑。
他方才下意识的拒绝,是出于对眼前棘手局面的烦躁,但经安朔帝一点,那点子烦躁立刻化为了更深的警惕。
太上皇重重哼了一声,手中账册“啪”地合上,纸页相撞的脆响在殿内回荡:“让她进来!”
倒要看看,这女人此刻找上门,究竟揣着什么心思!
殿门被轻轻推开,甄老太妃身着绛紫色宫装,在一名贴身嬷嬷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
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点翠凤簪,面容保养得宜,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色,甚至脚步都显得有些虚浮。
一进殿,她便被那几乎要凝固的空气扼住了呼吸。
太上皇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像在审视一件待辨的赃物;
安朔帝负手而立,面色平静得看不出喜怒,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像能直抵她慌乱的心底。
甄老太妃的心猛地一沉,但还是强自镇定,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响。
太上皇没叫起,安朔帝也没作声,只有两人那锐利的目光,始终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
甄老太妃维持着屈膝的姿势,微微抬眼,目光快速扫过矮几上那封明显被揉捏过的密信和那本泛黄的账册,心头狂跳。
太上皇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账册封面,粗糙的纸页磨擦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敲在甄老太妃的心尖上。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说吧,这个时候过来,有什么事?”
甄老太妃身体微僵,缓缓直起身,努力扯出一抹温和的笑,只是那笑意僵在脸上,连嘴角的弧度都透着生硬。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指尖的颤抖藏在宽大的袖摆下,声音柔缓却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回陛下的话,臣妾方才在慈宁宫打理花草,隐约听宫人说皇上往这边来了。
前些日子您父子俩因渊哥儿、淳哥儿的事闹了些不愉快,臣妾一直记挂着,怕今日再起争执伤了和气,便想着过来看看。”
说着,她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瞟向矮几上的密信,随即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忙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试图用这动作掩饰眼底的慌乱。
安朔帝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直直地看向甄老太妃,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老太妃倒是有心了。
只是不知,慈宁宫离这龙首宫隔着好几道宫墙,宫人闲谈的只言片语,竟能让您听得如此清楚,还特意跑这一趟?
看来,您老人家在这宫里的耳目倒是灵通。”
这话像一块冰投入滚油,殿内的气氛瞬间又绷得紧紧的。
太上皇原本就带着疑虑的眼神,此刻更是添了几分探究,死死锁在甄老太妃身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
甄老太妃心中暗骂,面上却依旧维持着端庄,勉强笑道:“陛下说笑了,不过是凑巧听了一嘴。”
她垂眸避开两人的目光,微微欠身,“既然陛下与太上皇议事顺畅,并未起争执,那老身便不叨扰了,先回慈宁宫去。”
太上皇自始至终没再开口,只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追着她转身的背影。
那道绛紫色的身影走得比来时仓促,脚步都快了几分,像身后有什么在追,多待一刻就要露了破绽。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将最后一丝光亮隔绝在外,龙首宫内又陷入死寂。
烛火跳动着,映得太上皇眼底的沉郁忽明忽暗。
他指尖摩挲着账册边缘,沉默了许久,直到喉间溢出一声沙哑的疲惫,才终于开口:“你觉得怎么样?”
安朔帝缓缓摇头,目光落在矮几上的密信上,眉头微蹙:“暂时看不出破绽。她应对得紧,没露什么马脚。”
“破绽?”
太上皇猛地冷哼一声,手中账册“啪”地拍在矮几上,震得茶盏都微微晃动,“她来得这么着急忙慌,若不是为了甄家的事,老子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铁青,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愤怒与失望。
一想到与自己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女人,她的母族竟早就在暗中觊觎萧家的江山,甚至敢私通外敌、谋逆作乱,那种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恶心感,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几十年……哼,整整几十年!”太上皇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朕竟养出了一窝惦记着朕江山、皇位的蛀虫!一想到这个,朕就觉得心中呕得慌!”
看着向来懒得管朝堂事、对甄家处处偏袒的太上皇,此刻被气得浑身发颤,安朔帝心底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快。
往日里,太上皇总护着甄老太妃,连带着甄家在朝中愈发张扬,他多次想动甄家,都被太上皇压了下去。
如今,这层温情脉脉的假象终于被撕开,太上皇总算看清了甄家的真面目!
他极快地垂下眼睫,将那几乎要翘起来的嘴角压下去,再抬眼时,面上已是一片沉凝的关切。
安朔帝上前一步,声线刻意放缓,添了几分安抚之意:“父皇息怒,龙体为重,为这等谋逆之事气坏身子,实在不值当。”
他目光掠过案上那本被拍得边角微卷的账册,语气骤然沉凝:“儿臣认同父皇所言,甄家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只是眼下光凭怒火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尽快彻查此事,揪出根由,同时拟定应对之策,若再拖延,恐生更大祸端。”
太上皇闻言,深吸了几口气,极力压下翻涌的情绪,面色稍缓,但眉头却锁得更紧。
他岂会不知安朔帝说得在理?
可这背后牵扯的现实,着实让人脊背发寒。
“查?谈何容易!”
太上皇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凝重,“甄家在江南盘踞了多少年?其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犹如一棵老树,根系早已扎满了整个江南地带!
官场、漕运、盐务……乃至民间乡绅,处处都有他们的影子和人手!朕……朕当年亦是多有倚重。”
话锋陡然一转,他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又藏着深切的忧虑:“若赵驹密奏属实,甄家竟胆大包天到私蓄兵力、偷铸兵器……那他们能调动的人力、物力、财力,绝非寻常世家可比!”
“咱们这回要面对的,恐怕不是穆莳那样只会蹦跶的跳梁小丑,而是一股经营了数十年、根基稳固的强横势力!”
太上皇声音压得更低,满是忌惮,“牵一发而动全身啊!一旦处置不当,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江南……恐怕一夜之间就要烽烟四起。”
见太上皇愁得几乎坐不住,安朔帝放缓了语气:“父皇莫要过于忧心,此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指尖轻轻点过案上那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赵驹在密信里说,他已设法给甄家传了假消息,暂时稳住了他们。
此刻甄家还没察觉阴谋败露,咱们仍在暗处,尚有转圜余地。”
太上皇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动了些,沉吟道:“赵驹……倒真是个稳妥人。”
可话音刚落,他话锋忽然一转,目光落在安朔帝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不过……你对他的倚靠,是不是有些重了?就这般信任他?
你仔细想想,近年你在朝中办的那些大事,哪件事暗地里没有赵驹的影子?”
安朔帝脸上骤然掠过一丝惊愕,显然没料到太上皇会在此刻提起这事。
他几乎是脱口反问:“勇毅侯性格沉稳,行事缜密,这些年屡立奇功,对朝廷更是忠心可鉴。
换做旁人,既未必有他的能力,也未必有他的忠心。
儿臣用他,正是看中他的才干与可靠,这有何不妥?”
见安朔帝全然没领会自己话里的深意,依旧把赵驹当成“好用的臣子”,太上皇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眼前这个庶出的儿子,登基不过十来年,手段已越发凌厉,对朝堂的掌控力也越来越强,可终究不是自小按储君标准教养长大的。
在帝王心术、制衡之道上,终究差了些火候,竟对这样手握实权的重臣毫无戒备之心。
只是眼下甄家之事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实在不是细教他如何防范臣子、驾驭权柄的时候。
当务之急,必须先解决江南那心腹大患。
父子二人不再纠结赵驹,转而沉下心商议正事。
从江南兵力的暗中部署,到如何不动声色收集甄家谋逆的证据;
从如何稳住宫中甄老太妃、防她通风报信,到江南若真乱了,该如何调配粮草、安抚百姓……桩桩件件,都议得细致周全。
殿外的天色渐渐沉了下来,从最初的昏黄,慢慢染成深灰,最后彻底坠入黑暗。
殿内的烛火越燃越旺,跳跃的火光映得两人的影子在金砖墙壁上忽明忽暗,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等安朔帝从龙首宫出来时,殿外的夜色已浓得化不开。
廊下悬挂的宫灯被晚风轻轻吹得摇晃,暖黄的光透过描金灯罩洒在青石板上,晕出一片片细碎的光影,忽明忽灭。
戴权依旧躬身立在宫门外的白玉石阶旁,见安朔帝出来,忙上前一步,低眉顺目地行了个礼:“陛下。”
安朔帝没有立刻应声,只是抬眼望向远处的夜空。
天幕上已缀了几颗疏星,微弱的光散在墨色里;宫墙尽头的角楼在夜色中勾勒出冷硬的轮廓,连带着晚风都添了几分凉意,吹得人衣摆轻轻晃动。
他双手负在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玉带。
那玉带上雕刻的蟠龙纹磨得光滑,触感温润,却压不下他心头的纷乱。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方才在殿内,太上皇那句带着审视的问话:“你就这般对他放心?”
“陛下?”
戴权见皇帝望着夜色出神,久久不说话,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唤了一句,生怕惊扰了圣意。
安朔帝这才回过神,收回目光,看向身前躬身的戴权。
他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思索:“方才在殿内,太上皇与朕议了甄家的事,也提了勇毅侯。”
戴权垂着头,连眼皮都不敢抬,更不敢接话。
帝王心深似海,这种牵扯君臣、父子的议论,绝非他一个太监能置喙的,唯有静静听着才是本分。
“你说,”安朔帝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像是在问戴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臣子,能力出众,办事妥帖,处处都合朕的心意,朕该不该对他全然放心?”
戴权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语气恭敬又谨慎:“奴才愚钝,只知君臣之道,向来是君明臣忠。
陛下圣明,自然能辨忠奸、知好歹,旁人的揣测,终究作不得数。”
这话答得圆滑至极,既没敢评判赵驹的忠奸,也没敢质疑安朔帝的顾虑,只把最终的决断权稳稳推回了安朔帝手中,半点不逾矩。
安朔帝听了,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说不清是嘲讽,还是释然。
他抬步走下石阶,廊下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随着脚步轻轻晃动。“你倒是会说话。”
第391章 裁减
荣国府的秋意早已浸骨,贾宝玉院中更是萧索。
阶前几株梧桐落尽了残叶,疏朗的枝桠斜斜映着灰蒙天光,像极了此刻府里沉郁的光景;
廊下铜铃蒙了层薄尘,风过时只懒怠地晃两三下,连声响都透着倦怠,再无往日鲜活。
屋内暖阁拢着熏笼,却半点暖意也透不进人心。
贾宝玉趴在铺着素色锦褥的榻上,手肘支着软枕,目光呆滞地黏在窗棂上。
窗外飘飞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地,他竟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那股子无精打彩的模样,活像丢了魂魄,满是生无可恋的意味。
自上次中秋节夜里,他与林黛玉拌了嘴,这许多日子过去,就再没见过他的林妹妹。
起初他急得团团转,先是叫丫鬟们捧着新奇玩意儿去赔礼,又托人在黛玉跟前说好话,可每次得到的答复都如出一辙:“林姑娘还在气头上,不愿意见二爷。”
好不容易等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他揣着满心欢喜,正打算亲自跑一趟,没成想贾政倒先找上了门,说是要考校他的学问。
当时贾政皱着眉,语气里满是严厉:“古有‘头悬梁,锥刺股’之典,你不过受些皮外伤,怎就敢耽误读书?今日正好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份自觉心!”
可贾宝玉这阵子躺在床上,心思全在怎么哄好他的林妹妹上,哪里有半分闲工夫忍着伤势啃圣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