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受太太所托协理家务,不敢不尽心,还请大姐姐宽限两日,待账目厘清,我必亲自将人送至侯府赔罪。”
探春听得怒从心起。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府里下人调动前,向来是先交割手头差事,再办身契过户,哪有先过户、再交割的道理?
薛宝钗这话,分明是有意拖延,故意刁难!
元春显然也是被这话给气笑了。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冷冽如冰,先对赶到的探春微微颔首,随即视线重新锁在薛宝钗身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好一个尽心!
薛姑娘,我竟不知,如今荣国府里,连几个已经银货两讫的下人都不能按时领走,还需要你点头说了算?”
她上前一步,语气更沉:“你口口声声说账目不清,那我问你,是哪一笔账目不清?与这几人具体有何干系?是他们经手时亏空了银两,还是短少了器物?你此刻便说个明白!”
元春话语微顿,目光扫过薛宝钗微微颤抖的指尖,最后一句已是带着明显的怒意与质问:“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这般阻挠,又该当何论?
莫非我离了娘家,便过问不了这府里的事了?!”
薛宝钗这会心中已是苦涩不已。
她没想到元春的态度竟会如此强硬坚决,丝毫不顾及彼此颜面,当场发作起来。
薛宝钗原本的算计,正如王熙凤所料,是想借着协理家务的机会,对下人多施恩惠,宽和待人。
一来收买人心,让下人们念着她的好,二来也是做给贾母和王夫人看,显显她持家有道、宽厚待下的“贤良”名声,为日后坐上“宝二奶奶”之位、执掌中馈铺路。
得罪探春,在她看来是难免的。
一个将来总要出嫁的小姑子,其重要性哪里比得上未来荣国府女主人的位置?
她也不是不知道府里许多下人油滑刁钻、欺上瞒下。
但她自有盘算。
眼下先施恩笼络,稳住局面,博得好名声,待她名正言顺掌权之后,再慢慢收拾那些刺头,换上早已相看好的、安分听话的新人。
薛宝钗也并非真要与元春作对,只是那些要被带走的下人,早已被她记在了心里。
自打帮着王夫人协理家务,她便看清了荣府下人的弊病:不少老人倚着资历偷懒耍滑,办事拖沓不说,还爱嚼舌根传闲话。
她心里早有盘算,等将来真成了宝二奶奶,定要先清理这些积弊,换上一批安分妥帖的人手。
这些日子,薛宝钗借着查账、派差事的由头,悄悄留意了不少靠谱的仆妇小厮,元春要带走的这几个,恰是她看中的人中最得力的几个。
有在厨房做事多年、厨艺高超却不被重视的,有口齿伶俐、头脑灵活却偏生只能干些脏活的,也有手脚麻利、嘴严心细能管内院琐事的。
这些人若是被元春带往侯府,她日后再想换人手,又要多费不少功夫。
薛宝钗原以为,自己拿“账目未清”当借口,元春就算不乐意,看在亲戚情分上,好歹会松口宽限几日。
毕竟元春进了侯府后,极少插手娘家琐事,她想着,或许能借机拖上两天时间再慢慢想办法把人留下。
却没料到,元春竟当场就动了气跟她吵起来。
这下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得罪了元春,恐怕连姨妈那里都不好交代!
此刻听着元春冷冽的质问声,薛宝钗只觉后背微微发紧。
她偷偷抬眼瞥了元春一眼,见对方脸色虽未大变,眼底却凝着一层冰,显然是真动了怒。
再想到门口守着的侯府嬷嬷那锐利的目光,以及外头围着的仆妇丫鬟,今日这事,怕是要传得满府皆知了。
她这是何苦?
为了几个还没到手的下人,竟把元春给得罪了!
若是这事传到贾母和王夫人耳朵里,说她“不知大体”、“不敬长姐”、“不尊诰命”,先前攒下的那些好印象,岂不是要大打折扣?
悔意像潮水般涌上来,可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了。
薛宝钗也只能强撑着镇定,指尖悄悄松开些帕子,又重新攥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恭谨些:“大姐姐误会了,宝钗并非要拦着大姐姐带人。
只是……只是怕账目上出了差错,反倒让大姐姐为难。”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清楚,这借口在元春的追问下,早已站不住脚了。
果不其然,元春丝毫不给面子,闻言冷笑一声,讥讽道:“怕我为难?那薛姑娘真是费心了!
既然你说账目不清,是库银少了,还是器物丢了?是她们几人经手时出的错,还是她们离府后这账才对的?你既说近日核对,是几时开始核?核的是哪一年的旧账?
恰好今日侯爷府上有几位极好的账房先生,不如我这就去请他们过来,当场与薛姑娘、与府上的账房先生一同核对明白,也省得薛姑娘一片苦心白费,如何?”
这话一出,宝钗只觉心头一沉。
搬出侯府的账房先生来核对?那她这虚晃一枪的借口岂不是立刻就要被戳穿?
到时候场面只会更加难堪,她不仅会落个“诬陷”下人的名声,更会显得她无能、多事,故意刁难!
薛宝钗心中的悔意翻涌得更厉害,她怎么就一时糊涂,非要跟元春硬碰硬?
眼下再撑着,只会错得更离谱。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垂下眼帘:“大姐姐息怒,是宝钗考虑不周了。”
薛宝钗微微欠身,姿态比先前要低上许多:“原是我想着账目需仔细核对,怕出了岔子连累大姐姐,却忘了身契银钱早已交割清楚,是我多心了。
既是侯府急着用人,这就……这就让人把他们叫来,随大姐姐回府便是。”
说这话时,她能感觉到元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的锐利稍减,却仍带着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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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元春清点好人数,又看着侯府的嬷嬷丫鬟领着那几个仆妇、丫鬟出了耳房,确认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之后,她才转身往王夫人的院子去。
她一进院子,守在廊下的丫鬟连忙打帘子通报:“太太,大姑娘来了!”
王夫人正坐在炕上捻着佛珠,心里七上八下的,显然已经听说了库房那边的事情。
一见元春进来,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放下佛珠起身道:“元春来了?我正要让人去寻你呢,库房那边……”
王夫人话说到一半,打量元春神色虽平静,但眉宇间那股冷意还未散尽,心下便明白了几分,不由暗暗埋怨薛宝钗险些坏了她的好事。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下人罢了,被元春带去勇毅侯府能怎么的?
何必为了这么点事难得这般难看?
但转念一想,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是自己属意的未来儿媳、亲外甥女,她实在不愿两人起了龃龉,便想打个圆场。
“宝丫头也是好心,就是太年轻,不懂变通,一心只想着把事办周全了,怕出了纰漏对不起我的托付……”
元春却不等母亲说完,径直走到炕桌另一边坐下,眉头微蹙,开口便打断了王夫人的话:“母亲,您是打算将那薛宝钗说给宝玉?”
王夫人没料到自家女儿会如此直接地问这个,被她问得一怔。
随即她有些嗔怪地看了元春一眼:“那是你姨妈的女儿,你的表妹,怎么好直接叫人家的名字?没的显得生分。”
然而元春显然不吃这一套。
她今日在库房被薛宝钗那般阻拦,心中本就恼火,又见王夫人这般维护,更是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
元春看着王夫人,语气加重了几分:“母亲!您别绕开话头,我只问您,是不是真有这个打算?”
王夫人见自家女儿神色认真,不似玩笑,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薛姨妈是有这个意思……
我也瞧着宝丫头是个好的,端庄稳重,识大体,懂进退,又是自家亲戚,知根知底的。
若是宝玉将来能有这么个精明的媳妇在,将来我也能放心些不是?”
第388章 王熙凤的算盘
元春听得王夫人这话,眉头蹙得更紧。
她抬眸看向王夫人,语气里满是不赞同:“母亲,您怎能只看这些表面光景?薛家虽是皇商,家底殷实不假,可终究是商户出身,算不得世家清流。
我们贾家是国公府第,世代簪缨,宝玉更是荣国府嫡孙,将来要继承父亲家业、撑起门楣的。
薛宝钗一个商户之女,如何能配得上宝玉?这要是传出去,外人该如何议论我们贾家?”
王夫人脸色微沉,指间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几分,木珠碰撞的脆响里都透着几分不耐:“商户出身又如何?
薛家祖上也是跟着先皇打天下的功臣,虽然后来转了商籍,可根基还在,算不得寒门。
再说宝丫头,容貌是拔尖的,才情也不输那些大家闺秀,更难得的是精通管家理事。
将来嫁给宝玉,定能帮着打理内宅、为宝玉分担压力。
你怎能因为人家是商户,就看轻了人家?”
元春听王夫人这话,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忙解释道:“母亲,女儿并非是看不起表妹。
可婚姻大事,终究讲究个门当户对,这不是女儿苛刻,而是现实如此。
如今宝玉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您着急为他寻一门亲事,这份心意女儿完全理解。
可您想啊,宝玉是国公府嫡孙,将来要撑起家里的担子,他的妻子不仅要品行好,娘家实力也得能撑得起场面才是,找个有实力的岳家,将来宝玉在外面行事,也能多些助力不是?”
王夫人听得这话,脸色又沉了下来,捻佛珠的手猛地一顿,语气里满是不满:“你这话说的,宝丫头哪里就门不当户不对了?咱们自家人难道不算她的倚仗?
再说薛家虽说经商,但家里好歹也是金山银山堆着的,难道还委屈了宝玉不成?”
元春看着王夫人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泛起一阵无力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无奈,语气平淡地说道:“母亲既已认定了表妹,女儿说再多也是枉然。
宝玉的婚事,终究是您和老祖宗拿主意,女儿不便过多干涉。”
王夫人见元春终于松口,脸色稍稍缓和,刚要再劝几句,却见元春起身,对着她微微一福,轻声道:“母亲,时辰不早了,女儿还有些事要处置,就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朝着院外走去。
她面上虽不再阻拦,心里却早已拿定主意。
母亲这般固执,听不进劝,看来只能去找老祖宗说一说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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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等元春走后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王熙凤才急匆匆赶到库房这边。
她一路走得急,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鬓边的珠花也歪了几分,待见库房前只剩几个婆子在收拾残局,便知事情已经了结。
果不其然,平儿快步上前,凑在她耳边低声回禀:“奶奶,三姑娘早已把库房的事处置妥当了,此刻正和宝姑娘在议事厅对账呢。”
王熙凤闻言松了口气,扶着门框缓了会儿神,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蹙起眉头往议事厅那边赶。
刚到门口,就听见探春冷冽的声音传了出来:“宝姐姐既要这般斤斤计较,说我前几日盘的账有疏漏,不如索性将上月那批江南锦缎的账也重新盘过?
省得日后再有人说我办事不周全。”
紧接着,薛宝钗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话里的锋铓却像细针似的扎人:“三妹妹若觉得妥当,自然使得。
只是前几日太太还问过那批锦缎的用度,若是咱们反复盘账,回头太太问起来,怕是要怪我们办事拖沓,扰了府里的正经事。”
眼见两人就要为管家的事吵起来,王熙凤忙掀帘进去,脸上堆着笑打圆场:“哎哟,大热天的,什么要紧事值得两位妹妹红脸?”
说着便上前扯了探春的袖子,语气亲昵又带着几分急切,“有件要紧事要跟你商量,你跟我出来一趟,咱们去我院子里说。”
探春虽仍有怒气,却也知道当着一众丫鬟婆子的面与薛宝钗争执不妥,便顺着王熙凤的话,压下心头的火气,跟着她出了议事厅。
两人一路穿过抄手游廊,来到王熙凤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