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种踌躇满志随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的眉头和犹豫不决的笔。
不合理信念引发的一定是负面的情绪，而重新体验负面情绪，是一种反本能的行为，是一定会造成主观上的不适的。
进而，会有【防御】出现。
就好像在之前南祝仁主持的【合理情绪治疗】中，庄俊哲在形容情绪的时候就用“困扰”代替了“自卑”。
好在，人的【防御】多数还是指向外界的，自己骗自己的真的是少数。
南祝仁从自己的角度往庄俊哲的纸上望过去，就看到上面写着——
【A：女孩子在主动接触我之后，又主动离开。】
【C：伤心、挫败、自卑。】
来访者写下【C】内容的时候格外艰难，笔尖有反复的犹豫。
但只要落笔，就是成功。
随后便是不合理信念的部分。
【B：她在主动接近我之后，发现了我因为家境差距导致的认知不足，认清了我的“能力”之后，又主动离开了我。】
自此，练成了一条【A+B=C】的逻辑链条。
也是写到这里的时候，来访者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情，随后便开始在【B】下面开始密密麻麻地罗列。
【她离开我不是因为“认知差距”和“能力不足”，而是我在这种内耗压力下展现出来的其他特质。】
【没有家境的干扰，我们在性格和三观方面也本就不合适。】
【有向我表露好感的其他学妹，她们更适合我……】
五花八门，其中不乏一些有点离谱的“合理信念”。
但……总体来说，来访者是把这个治疗方法掌握了的。
同时，也是可以自主运用到生活里面去了。
咨询成功。
一次咨询的时间很短，大学生能够预约到学校免费的心理咨询也很不容易。
这个来访者本身就是带着“求知”、“探索”的欲望前来，所以南祝仁这次的咨询都是在传授方法论，引导对方思考，教导对方以后如何在遇到同类问题的时候调整自己。
对于情绪的安抚，则没有花多少时间。
这是在有限的咨询时长之内，咨询师根据来访者问题类型、来访者自身特质，为了尽可能地帮助来访者，而做的取舍。
理论上，一次咨询到现在就能够结束了。
但是此刻南祝仁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三十九分钟，就快要结束了。】
【不过有必要的话，还是能够延长到极限的六十分钟的。】
南祝仁又回想起了来访者刚刚说的话，想起来访者刚刚描述的经历。
再看着此刻正对着写满【ABC理论】的纸张，在思索、练习的来访者。
他忍不住开口：“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沉默的平静被打破，庄俊哲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疑惑地看向南祝仁。
“关于为什么那些【合理信念】曾经在你的脑子里面出现过，却又没有停留住、取代【不合理信念】，反而转瞬即逝。”南祝仁强调，“刚刚我和你说的两个答案，是比较教科书式的‘通用答案’。”
“但我这里还有第三个答案，是我在刚刚和你聊了这么多之后，针对你本人得出的——‘个人答案’。”
因为刚刚获得了新奇的方法，有了能够独立解决的能力，来访者此时的心情相当放松。
对南祝仁的信任也到达了本次咨询的顶点。
因此他立刻接受了南祝仁的说法，随后勾起了新的好奇心。
“是什么呢，老师？”
第187章 需要一句“你很优秀”
问题的第三个答案，是什么呢？
南祝仁双手合十，从胸前的右侧跳到左侧，好像在滑动时间，把记忆拨到不久之前的过去一样。
“其实如果对比一下你的【不合理信念】和【合理信念】，就能够发现【不合理信念】都是偏向于负面的，是对于自己的否定。”
“【合理信念】都是正面的，是对自己的肯定。”
“而你在思考的时候，却把对自己肯定的【合理信念】全都抛弃，仅仅只留下否定自己的【不合理信念】。”
南祝仁重新打量着来访者：“这似乎有一种习惯性的趋势。”
名为庄俊哲的来访者，身材高而瘦，颜值出类拔萃，穿搭虽然平价、但都是精心挑选。在观感上，可以说是让人非常舒服的。
同时，他也是一个应届从二线城市的普通本科跳到顶尖985江大的研究生；在刚刚的叙述中，还能够知道他已经跟导师做了项目，收到了不少单位的邀请。
以南祝仁对研究生群体的认知，一个人能够做到上述的这些，在同年级、乃至于跨年级的学院内部，绝对算得上风云人物。
是能够在许多年后，都能够被导师们以“我曾经带过一个学生”、“隔壁课题组以前有个人”、“我们学院早先有个学长”的话题来提及，以此激励学弟学妹们的。
但是——
“你对于夸赞和肯定，似乎展现出了一种很别扭的应对方式。”
“在我肯定你的‘思维模式’、说你‘擅长自省’的时候，你很坦然，一直和我对视着，甚至对我笑。”
“但在我更早之前夸赞你能‘应届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你却把视线移开了。”
南祝仁回忆：“我能够感觉到你在期待我对于这件事情的评价，在我肯定之后你确实有高兴——但是你似乎不能接受这种夸奖。”
“你不太愿意接受我对你的‘成就’的肯定，也不愿意对此表露欣喜。”
“我很好奇你这种将两者区别开来对待的态度。”
肉眼可见的，来访者的身体出现了变化。
【吞咽唾沫、脖颈肌肉僵硬。】
【肢体动作不明显，没有“抱胳膊”之类的明显防御，这是因为咨询关系建立得不错。】
【但毫无疑问，是紧张了。】
“这是因为……嗯……”
庄俊哲的声音有些吞吐，似乎是在一边思考一边回答：“‘考上研究生’这种东西，是过去发生的……虽然确实算是一个成绩，但对于以后肯定是没什么用处了；而且考试还是带着一点运气的，我过去考出好成绩，不代表我能一直考得好。”
“但‘思维模式’什么的……不一样的。这是我通过长时间的努力培养出来的，而且以后还能够一直发挥作用，我很高兴这种我自己努力形成的特质可以获得老师的认可……”
南祝仁看着来访者的状态，突然递了一手【积极关注】进去：“你很谦虚。”
没有肯定，没有否定，也没有吞吞吐吐，庄俊哲像是下意识地回应道：“毕竟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这句话应答地极其顺畅，不像是临时想的，而是在内心被反复打磨、咀嚼、吸收过，是真正刻进座右铭里面，时刻拿来鞭策自己的话。
南祝仁问道：“这句话似乎对你意义重大？”
庄俊哲下意识地回避眼神：“这是我的……父亲，从小教导我的。”
【用的“父亲”，而不是“爸爸”。】
南祝仁抿了抿嘴唇。
南祝仁看了一眼挂钟，时间不多，对于一些深层次的东西或许现在能够窥个大概，但来不及剖析。
那就不进行对话了，直接用【教导】吧。
能影响一点是一点。
“小庄——我可以这么叫你吧——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东西，可能会有点反常识，甚至会挑战你一直以来形成的价值观。”
南祝仁虽然还带着笑，但脸上的表情略微严肃了一点；作为补偿，他换了一个比较亲切的称呼。
这幅姿态像极了老师，庄俊哲下意识地也摆正了姿态，注意力开始集中。
“你很努力。我非常了解从一般的小镇子里面一路学习、一路考到如今这种层次的学生。你一定是时刻鞭策自己，一刻也不敢松懈的。”
“而我更能够肯定，你对自己的鞭策，是通过自己不断地给自己压力来达到的。”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压力’，是近乎‘打压’的压力。”
庄俊哲没有说话，他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但是咬牙、抿唇，像是在忍耐什么。】
【身体僵硬，但是微微前倾，并非是“讨厌”。】
【是在对抗重新体验的某些情绪、或者场景。】
南祝仁继续道：“像你刚刚在【合理情绪疗法】中表露的思维，你从前是一直把肯定自己的合理信念抛开，只固定不合理信念……”
说到这里的时候，南祝仁稍微绕了个圈。
“我以前遇到过和你这种情况类似的学生。”南祝仁看着庄俊哲的眼睛，“当时他们说‘那些合理的信念，就像是给自己的弱小找理由一样’。”
南祝仁观察着庄俊哲的每一丝眼神变化：“‘不如别人就是不如别人，不该找理由，反而应该好好拿那些来鞭策自己，才能够进步’。”
“换句话说，这些学生，为了‘进步’，会去拿一些一看就错漏百出的【过度概括化】的不合理信念来否定自己，以此产生进步的动力。”
“仅仅因为——习惯。”
“从前，是别人在否定他们；现在，他们自己否定自己。”
……
有什么东西似乎被触动到了。
庄俊哲快速地开始眨眼睛，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喉咙。
随后用力地呼吸了几下，像是想要把空气中的勇气收进自己的体内。
随后他才开口，声音有些低沉，还莫名地有些沙哑：“那老师，当时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呢？”
南祝仁笑了笑。
“我对他们说——”
他低沉了声音，柔和了语气：
“一直以来，你真的很努力。”
“而且，你很优秀。”
第188章 直面情绪，咨询结束
不知道是不是透过了南祝仁的眼睛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庄俊哲像是不适应似的，鼻翼用力地扩张了几下，然后猛地把头低了下去，再不和南祝仁对视。
但南祝仁知道自己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对方都绝对能够用力地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