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奇货可居王子发慈心
疟疾积久不愈,表里皆虚者,为劳疟,又有“疟母”之称。
发作时寒热不止,症停后稍劳即发,故而其患者几乎再无劳动能力,除非常服何人饮养血截疟,方能行动如常。
可莫说何人饮方中有人参、何首乌、当归这几类名贵药材,哪怕全用次等品相也得二两一剂,但凡在疟疾初期能喝得起小柴胡饮治病,也就不会任由疟疾发展到劳疟的程度了。
贺卿卿便是如此。
兴泰十一年,她出生在常州府金坛县的一个小山村,为家中次女,从小机灵乖巧,有父母兄姊爱护,虽是农家女儿却也无忧无虑。
长到七岁那年,因给在学馆做杂役的舅舅送吃食的机会,她偷听到了先生的讲课,自此便喜上了读书,常悄悄倚在窗外聆听。
偏她天资聪颖,灵慧超人,如此三年工夫,便已学会了读书、写字、吟诗、作文,只是她对自己的天赋素来懵懂不知,也从不炫耀卖弄,因此连家人竟也不知。
父母在她十岁之后,便不让她出门乱跑,她也毫不抱怨,只乖乖在家里跟着母亲姐姐学做女红,不过一二年工夫便青出于蓝了,织品既好卖,价也高。
在父母的疼爱之下,她还攒下了少少的私房钱,常能和过路的商贩们买些诗词书籍来读。
时光荏苒之下,她身量渐渐抽条,悄悄来过初潮,出落得花娇柳弱,文静秀美,已到了聘嫁之年。
偏生父亲一病去了,母亲悲劳成疾,原就不大殷实的家境陡然一落千丈,她就由叔父作主,以三石谷子的聘礼,被嫁到了隔壁绡山村的周家。
丈夫是张大户家的佃户,新婚燕尔原还和美,但寡居的婆婆瞧她百种不顺,万般挑刺,且不准她做女红赚钱贴补家用,只让她去做不熟的繁重活计,诸如舂谷、汲水、浣衣、喂猪、做饭等等。
哪怕她努力去学,但因生得单柔,做来总不能让婆婆满意,成日家非打即骂,丈夫起初还帮衬两句,但后来也嫌她懒惰,吃醉之后反比婆婆打骂得还要厉害。
这般沉郁疲累的岁月中,她连在人前抹泪都不敢,生怕又无端惹来痛打,唯有在小憩时寄情诗词才可得片刻安宁。
家里带来的笔磨秃了,纸用尽了,她便用炭棒和白粉在树叶和破布片上书写。
饶是婆婆淫威大发,见之便打,动辄焚稿,但她写诗作词原不是为了流传于世,只为了稍稍宣泄悲郁,回忆婚前时光,也就不以为意了。
所幸婆婆和丈夫不通文字,又见她并不靡费,久而久之也只得由她去了。
正当她以为自己就要如此了却残生时,地主张大户为了儿子的举业,广开族中书院大门,遍邀本地儒生前来游学,僻静的山村里便突然热闹了起来。
识文断字的自己也忽然就被这些书生追捧起来,及至自己的诗词流传出去,更惹得他们蜂拥而至,争相求和。
自己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些饱读诗书的书生于诗词一道竟似不及自己,他们绞尽脑汁得来的词句还比不上自己随意写就的那些......
婆婆和丈夫不敢对主家的客人生气,待自己更是每况愈下。
而在婆婆和丈夫将自己弃若敝履的情形下,书生们的赞美与同情便越发叫人沉迷了。
甚至其中还有好些个轻佻大胆地说要救自己出了火坑,带自己远走高飞......
但圣人的教诲她也是听过的,更知道这些冲动的书生并没有完备的打算,自然婉辞不受。
如此二三年工夫,张家二郎与其表兄史郎君高中举人,外出游学,村里便又恢复了宁静,日子仍如往常一样过活。
等到她怀上青儿的时候,她又听张家二郎的丫鬟说,史郎君高中了进士,外放了知县,如今已成了官人。
及至青儿出生,婆婆和丈夫见是个女儿,便越发搓磨起自己来,未出月子就得下河浆洗衣物,下田刈麦抢收,终/于夏秋之交罹患了暑疟。
婆婆与丈夫自然是不会帮自己抓药的,自己只得当了镜钗以酬方药,因心中放不下青儿,总算勉强挺了过来。
如此又是七八年工夫——中间那史官人突然归乡看望自己一次,却也并未再说要带自己离去的话儿了——疟疾反复之下,自己越发形容消瘦,肌肤羸瘐,体弱无力,终究熬成了劳疟。
大夫下诊的第二日,便被丈夫以无子、恶疾为由休了。
自己患疟之后,体虚难再生养......这原也是自己该得的。
可青儿到底也是周家血脉,他们既死活不愿自己带走青儿,如何就能狠心将她卖给了人牙子......
难道只因为那新妇不愿做个继母吗?
自己绝望之下不得不厚颜寻上了张家,许是因史郎君的面子,许是见自己可怜,张家二郎帮着自己打听到了女儿的去向——
先从县里送到了府城,然后又随其他年岁、颜色都相当的女孩子们一齐被送去了金陵。
可自己到了金陵这些时日,不论是去衙门报官,还是托史郎君打听,都再未得一丝消息了......
听史郎君说,这金陵城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足比50个金坛县城还要大......想找到青儿自然是极难的。
而且这儿不止是地方大,官人的官儿也大,非但有着一品的总督大人,还有荣国公府、保龄侯府这些以往只在说书中听过的、帮太祖爷打天下的显赫大家。
史郎君已经是和县太爷一样的大官了,可对找回青儿似乎也是无能为力的......
想来自己还是该去多多哀求那些贵客帮忙才好,只要能寻回青儿,自己纵使为奴为婢也是心甘情愿。
只是如今.......自己病沉色衰,叶瘦花残,为奴为婢反还平白拖累人家,又哪里算得了报答呢。
大约也是如此,虽有不少官人应下了帮忙,但几月下来也未得半分回音......
酒楼后深的一间僻静小屋,榻上拥衾抱膝、身颤不止的单弱妇人在疟疾的煎熬中恍惚又回忆过了半生,竟丝毫未察觉到外头那匆匆而近的嘈杂脚步。
素来爱美的她艰难地够过枕边那面许久未磨的小靶镜,颤巍巍地凑到了面前,看着那张隐约憔悴的面容,心中的悲苦一时再难自抑,饮泣间便化作了一首七绝低低地吟哦(é)而出:
“命如蝉翼愧轻绡,旧与邻娥一样娇......阿母见儿还认否?苦黄生面喜红消。”
那哀婉凄恻的呢喃细语飘飘摇摇到了屋外,已是几不可闻,但吵嚷喧闹的一众食客却都不觉心弦一颤,个个怔在了原地。
鸦雀无闻地过了半日,屋内传来窸窣轻柔的动静,渐渐到了门后。
有心无力的食客们面上怜色难掩,心中愧意微生,也再无争风吃醋的兴致,只各自留下了些散碎银钱,便叹息着抽身而去。
史震林看着怀内那一堆该能值上三五十两的铜子碎银,又思及自家夫人先斩后奏地挪用了贺双卿赖以救命的银两,而自己却并未如何愤怒制止,今儿反还腆颜来向她解释......
只因为自己当日提出以“扬名造势”的法子卖书得银为她治病时,她虽坚辞不受却是还答应了配合——只是为了报答自己的恩情。
大约从那时起,自己也就真的将这笔钱视作了私财,不止一次地在几百两的银子和一个年老色衰,罹患重疾的妇人之间权衡取舍过。
如今看来,当年的心动与此刻的怜惜,终究还是没抵得过现实的残酷......
罢了,自己既无力治好她的劳疟,又没法找回她失踪的女儿,还是该早点将她托付给有这力量又有这心思的人......
史震林长长一叹,赶在房门打开之前,将衣兜内的银钱一股脑倒给了旁边满脸愕然的甄从义,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匆匆掩面而去。
等撑过寒颤的贺卿卿拖着又开始烫热的身子,勉力打开房门要去赴先前的贵客之邀时,只一眼便在那些离去的人影中发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形。
华发苍苍,脚步踉跄,再没有当年诗词唱和时的风流潇洒,没有了衣锦还乡时的意气风发......也没了逗引自己私奔时的大胆奔放。
她不觉怔了一怔,心中渐渐明白了过来。
哪怕自到金陵的第一日,她与他重逢的第一面,就已经知道这天早晚会来,但她终究只是个农妇,纵使才情天授,事到临头仍难掩恐惧和无助。
自己死则死矣,可青儿要怎么办呢......
她扶着门框微微沉默了一会,便忙忙拭去残泪,浅抬病躯,向着门前仅剩的那一位生得极好的锦衣青年敛裙深福下去:
“民妇贺卿卿拜见公子,公子万福金安。”
这些文艺中老年未免也太煽情了罢?
只不过听了一首诗,就个个自惭形秽到不好意思见他们的女神了?
还有那甄从义才刚分明一副要慷慨解囊,英雄救美的模样,怎么事到临头也匆匆跑了,且还拽上了史锦他们,只把这病恹恹的柔弱妇人丢给了自己?
他总该是不敢给自己和这位年已中旬的贺卿卿拉郎配的,也该不是心疼治疟的花费,所以......
他这是知道了贺卿卿女儿的下落,但以甄家的能为也要不回人,故而拐弯抹角想求自己帮忙,好让他自己抱得美人归?
姚弘旭无语地瞧了瞧那一群顶冠束带的仓皇背影,又头疼地看了看面前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的病佳人——
秀美的形容已十分憔悴,却仍难掩那股子婉约气质,也难怪能让那些文艺男魂牵梦绕。
有心不趟这浑水吧,但看着形销骨立,弱不胜衣的妇人只是屈膝而福,便已娇躯战战,香汗点点,到底还是没按捺住心中的同情,探手将她扶了起来:
“贺词家且不必多礼,在下先前慕名相邀,却不知词家疟发,若有冒昧之处,还望词家海涵。”
“公子言重了,是民妇累公子久等了才是。”
贺卿卿便知这是酒楼掌柜才说的贵人了,又见他温声细语,态度谦和,心中惊喜不胜,忙谦让着请他入内相叙,一面就要悄悄抽开手臂。
可她正发着烧的身子此刻一没了支撑便有些头晕目眩,脚步趔趄,看得姚弘旭心中暗暗一叹,仍隔着翠袖轻轻扶在了她那只肤色糙暗的纤柔手腕上,心中对她劳动人民的身份再不相疑。
等进了陈设简朴的屋内,分了宾主坐下,姚弘旭于寒暄之中试探过她的性格、身世与才情,也越发笃定她就是前世那位令人惋惜的“清代李清照”了。
因此稍稍的沉默之后,在局促不安的贺卿卿怯生生地开口求肯之前,他便一径开门见山道:
“贺词家才藻艳逸,不让须眉,在下有意以帮贺词家治疟为束脩,聘贺词家为‘家庭教师’,专教在下姊妹们作诗写词,不知贺词家意下如何呢?”
多不过上千两银子,就能请一位注定名留青史的才女为师,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而且皇祖父酷爱诗词,后宫妃嫔也纷纷争研此道,贺卿卿的词作如此惊才绝艳,自然能讨得皇祖父、皇祖母他们的欢喜。
这就算是一举两得了。
趁便还能再敲打敲打那有意利用自己同情心的甄从义——
竟胆敢自作主张至如此地步,可真真是色令智昏了!
贺卿卿听得病眸骤亮,急忙离座而跪,颤声哀求道:
“民妇虽未有教授经验,但必倾囊相授,不敢藏私,只是民妇不想治病,只......只求公子能替我寻回女儿,民妇定会日日替公子阖家诵经祈福......”
说着就不住叩首,咚咚有声。
姚弘旭多用了一分气力才将病弱的妇人搀起,也不与她多说,只看着门外隐隐约约的身影,沉声唤道:“甄别驾,进来罢。”
甄从义忙讪笑着蹭了进来,口中请罪不已。
姚弘旭似笑非笑着:
“伯父何罪之有?反而我要多谢伯父引荐,让我替姊妹们寻到了个好师傅呢。
日后家宴上她们若能出了风头,定会在祖父、祖母大人面前替伯父美言的,伯父去青服绯(四品)想来也指日可待了。”
“啊......小六爷,这......这......这有些不大好罢。”
甄从义笑意骤僵,满脸尴尬。
“这有什么不好?伯父若有意见,只管寻我那县主姐姐去说。”
姚弘旭懒待理他,只摆了摆手,便径直吩咐道:
“先请贺词家入西园暂居,好生请医用药调养,莫要怠慢了。
至于她家女儿的事情,路上再说吧。”
说话间,姚弘旭只向贺卿卿颔首示意过,便径直拂袖而去。
只留下满脸懊悔的甄从义揪须跌足不已,却又哪敢真去寻那敦郡王嫡长女说情。
虽说这位县主大人论辈分也是自己的侄女,但那位可是标标准准的天潢贵胄——骄傲跋扈,目下无尘,远不似现在的姚弘旭平易近人。
少不得就吃了这个瘪,出门唤来随行的小厮,依言吩咐了下去。
又看了看那忙忙送出门外,神态既喜又惊,一时欲言又止的贺卿卿,见她病容生光,稍复颜色,心中叹惋之余也生满足,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拱手道了句:
“有小六爷看重,贺词家余生已是无忧,余就也能放心了。
往后京城路远,双卿......还请珍重罢。”
言罢,便匆匆一撩衣摆,急急追着姚弘旭去了。
第155章 国色天香舒妃承帝宠
午正三刻,舟归府北。
姚弘旭抬步出了船舱,拾阶上去堤岸,沿着府东大街踱步而回,脑中闪过九皇子姚绍琮那臃肿痴肥的模样,面上两道剑眉不觉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