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舞台的主座上,姚弘旭也不觉停箸多瞧了两眼,又细听那婉转歌喉,微微品咂半晌,方才稍稍好奇问道:
“这阙词我虽未听过,但其中顾影自怜,苦衷难诉之意,真个细腻婉转,凄恻动人......竟似是位女词家所作?”
他前世今生虽都拙于诗词之道,但九年义务教育培养出来的他好歹还是有些鉴赏能力的,只觉这词很有些李清照的风格,也与原著中黛玉的词风相似。
至于水平......情真语质,触动人心,且连他都能理解无碍,想来也该是不差的。
桌旁早已都停箸的甄从义等人闻言忙笑:
“小六爷才华横溢,慧眼如炬,此词正是一位奇女子所作。”
姚弘旭轻抿醇酒,微蹙眉头:
“既真为女子所作,如此流传于酒肆之地任人弹唱...似乎有些不雅?”
甄从义忙起身替他斟满,一面笑着解释道:
“小六爷有所不知,这位词家姓贺,原为金坛(常州一县)农妇,如今为寻女而寓居金陵。
方才与我们同舟出城的金陵府学教授(正七品)史大人是其同乡文友,得他之助,这位词家现在在太白酒楼谋了个教导歌姬的差事,一行借此生活,一行趁便打探其女消息。”
农妇?词家?这是什么标签组合?!
不过听起来似乎又有些熟悉的样子......难道这贺词家也是位青史留名的人物?
姚弘旭原以为这词作者是个与李清照一样的遭逢离丧、家道中落的世家才女,又或是一位感叹韶颜易逝,有些无病呻吟的幽怨贵妇,闻言惊愕之余更生好奇,一时由衷笑赞道:
“如此,确实可称‘奇女子’了!”
甄从义听出他的意思,一行就打发了侍女去请,一行抚须轻叹道:
“贺词家出身普通农户,不过于乡间私塾外倚窗听学三年,其所作之词便足称得古今逸品了,当真是天赋才情独具,羞煞吾等读书人啊。
只可惜红颜薄命,遇人不淑,其姑(婆婆)恶夫暴,先以其罹患疟疾而休她出门,后更卖其独女于人牙,竟丝毫不顾其十余年侍奉之情,也不念其女的父族血脉,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有臬司衙门的官笑谑道:
“坊间似有传闻,贺词家一路打听至金陵便没了女儿消息,故而曾有舍身寻女一说,甄大人既有怜香惜玉之心,何不稍施援手,抱得佳人归呢?
难不成.....以甄大人一府通判的能为,竟也找不到吗?”
甄从义蹙眉不语。
席间官职最低的江宁县典史忙笑着缓颊道:
“素来娶妻娶贤,娶妾娶色,这贺词家下官也曾瞧过一面,早已人老珠黄,形容憔悴,纵有八斗才情,又哪里配进甄家的门呢?”
还有那金陵府的推官也是打起了圆场:
“史教授早年未得功名之时,便与那词家相识,其作《西青散记》中早有倾慕之意,只可惜罗敷有夫,未遂其愿。
如今两人异乡重逢,史教授宁可惹得家中河东狮吼,也要常常往太白楼来嘘寒问暖,足见其余情未了。
甄大人若是无故插手,岂不平白坏了史教授的风流韵事?我等往后又哪里去闻这等喷饭供酒的趣事呢?”
众人听得都是哈哈大笑,一时越发评头论足起来,不过其所引述的大多都是那史教授自己于散记中所写之事——
那散记付梓多年,以其游学内容为主,同时记述有不少才女的生平及作品,原流传不广,知者寥寥。
后因年前那农妇词家百里寻女以至金陵,与那史震林再度相遇,及至其诗词传开,又有史妻泼辣生醋等事佐趣,那《西青散记》一时就名动金陵,引得万人追捧,数次大刊仍是一书难求,几有江宁纸贵之感。
姚弘旭轻斟慢饮,细细听来,一时不觉皱眉:
古今难见的农妇词家,凶恶姑夫的悲惨境遇,百里寻女的感人经历,再佐以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这他娘的不会是那史震林营销炒作的手段吧?
等到侍女来回,说那史震林以贺词家病重难行婉拒了见客,姚弘旭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
方才在舟上时,自己虽未表露身份,但只看同行官员待自己的态度,那史震林就该知道自己之不凡,若真心想要为那贺词家寻女,不该不过来试探着求助一二才对。
至于先前那股熟悉感,保不齐就是前世也有这般骗局流传了下去。
因此姚弘旭便有些兴致缺缺起来,见甄从义神色难堪,就要命人再请,也笑着将其制止:
“伯父且罢,菜好吃未必就要见厨子,吾等到底还在上值,还是该以公事为上。”
甄从义在众人面前得了这句“伯父”,一时面上增光,心中欢喜,也就将此事放下,转与众人称颂过姚弘旭的克己奉公,佐餐的话题也变成了案情。
第153章 才比易安贺双卿
“托赖小六爷明察秋毫,断案如神,将这案中之案大白于天光之下,我等才未做了那薛家父子的帮凶啊。”
“是极是极,如此看来,这‘同谋共殴致死罪’的‘造意祸首者’竟该是这二人才对。”
“不过这二人未必肯招,即便刑加三木得了口供,也还得寻到那‘八月娇’才好坐实了此事。
到时候就算王爷兴起亲审,也不虞他们殿前改口,平生事端了。”
“宋大人言虽在理却是有些多虑了,这金陵城再大,但也难瞒过我等府县耳目的。
先前倒也罢了,如今小六爷绿签既下,说不得待会回衙时,那‘八月娇’就已逮捕归案了。”
“说起来,下官看那卷宗中说其‘相貌娇美,身姿婀娜’,到时候可要好好一睹芳容才是。”
“哈哈哈哈,是极是极,同去同去!”
......
断袖之癖蔚然成风的此世,这些老官僚说起美男子来,个个眉飞色舞,兴致盎然,迸发出了比方才谈论那贺词家时更大的热情来。
姚弘旭虽不歧视这些多元化的爱好,但也懒待参与,只以干饭为要。
众人自然察觉,忙也渐渐消停下来。
一时饭毕,漱口净手出门,早有太白酒楼的东家——金陵史家的一位族人史锦匆匆赶来候在了廊下,显是知道了姚弘旭的身份。
姚弘旭听其与史鼐同祖,算是贾敏表兄,也就停步寒暄了两句。
知道了当年朝代鼎革之际,太白酒楼突遭回禄之灾(火灾),史家便从前明沐英后人手中购得了此处地皮与酒楼招牌。
而那史锦听到甄从义语气不善地提了提贺词家拒不见客的事情,一时又急又怒,忙就喝命酒楼掌柜再带人去“请”,一面擦着额头豆大的汗珠,堆着笑向姚弘旭解释道:
“小六爷容禀,那史震林祖上原与寒家有些瓜葛,当日他又说有个双赢的法子能让鄙楼生意更加兴隆,草民这才答应了让那贺双卿暂居此处。
不成望鄙楼这阵子人气虽多了些,进账却没多见着半点,到头来竟只让那黑心的穷措大名利双收了!
还请小六爷放心,草民待会子就打发了他和那病恹恹的姘头出门!”
姚弘旭原以为自己所料不差,正要笑赞那史震林有些营销手段,忽又听到那贺双卿之名,不禁便是一怔:
“贺双卿......难道是前世那位有‘清代李清照’之称的神秘女词人?”
哪怕身处信息发达的前世,他知道贺双卿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一次机缘巧合。
当年学画时一时兴起想画国风美人,便淘来了一本《图读历代才女》,其中为历朝历代百余女子造像,有班昭、蔡文姬这类耳熟能详的,有陈圆圆、柳如是这般艳名流传的,也有像贺双卿这种他闻所未闻的。
不过他记忆力虽不差,如今也只大概记得书中小传说她是农家女出身却才华横溢,后来嫁人不淑,不过几年就劳瘁而死,令人扼腕长叹。
其事迹和作品因被同时代的一个不知名文人收录方才流传后世。
目今看来,莫非就是这史震林了?
而这位红颜薄命的女词人眼下寻女至此,可见其并未如前世那般华年早逝,只是也不知这史震林借她名声营销,她又知不知情呢?
思忖间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吵嚷,一个儒巾道袍,风度飘逸的高瘦老者满脸怒色,急步而来,径直寻到史锦诘问:
“史东家,当日分明说好了,双卿暂居尔处教词,从来都无须见客的!
如今她疟疾发作,寒颤难行,何以还要如此咄咄逼人?
莫非这就是金陵史家的待客之道吗?!”
史锦登时也沉下了脸来:
“史老头,贵人面前你休得胡言!
分明是你那姘头自己求肯于我,允她于本店贵客之前探问其女消息!
老夫见她可怜方才动了恻隐之心,答应若有客人邀她相见则许她试着问询,如今真有贵人当面,她反倒又不来了?!”
“再者说,她现下是本店雇工,算个哪门子的客人?
本店愿为其延医问药医治疟疾,已是仁至义尽了!
你若觉着不满,趁早带了她走!
省得哪天死在这,平白污了我太白酒楼的金字招牌!”
史震林直气得须颤:
“你.....你这奸商!她如今久疟不愈,已成劳疟,尔那小柴胡汤哪里还有多少用处!”
史锦冷嗤嗤地笑道:
“呵!史老头你既嫌弃这一剂百钱的小柴胡汤,何不就与她去抓那二两一剂的何人饮?
那日致和堂的王大夫不是说了吗?多不过吃上大半年,花上三五百的银子也就能见好了。
正好这些时日你那那破书也卖了上千本出去,想是赚了不少银子,怎么?竟不舍得拿出一点子吗?”
旁边围拢过来的食客听到这话无不哗然,纷纷指责那脸色涨红的史震林:
“史大人既借贺词家之才名卖书,如何竟能见死不救?”
“身为府学教授,悭吝至如此地步,可真真叫人不耻了!”
史震林急得连忙分辩:
“老夫与双卿相知多年,如何会不愿救她呢?老夫腆颜卖书也正是为此啊!
只是到如今通共才不过得了一二百两,而劳疟难治,又易反复,这些实在还是杯水车薪啊......”
太白酒楼的食客多是士子官绅,无不羡爱贺双卿的诗才,又怜她际遇坎坷,闻言便要慷慨解囊,却听得史锦一声嗤笑:
“诸位贵客可别被史老头蒙了,他若真想救贺词家,但凡有了二两的银子,就该去买了一副药来亲自煎好,更何况还是一二百两?!
呵,老夫可是听说了,史大人近来在府学边上新购了小小一所新宅,二三十间屋子,正邀人赴他的烧尾宴呢!”
史震林紫涨着脸庞就要辩解:“此全是拙荆所为,老夫也是没法......”
一片哗然的众人哪里肯信,只连声斥他不当人子,纷纷就要去寻贺双卿揭穿他的伪善面目——显是对史震林“霸占”如此惊才绝艳的才女早有不满了。
哪怕其中九成九都没那力量为贺双卿治病,但也毫不耽误他们英雄救美的兴致。
甄从义此时也极意动,举人出身的他生平最慕才女,家中单从良的秦淮名妓就纳了三五房,故而甫一听闻贺双卿的事迹,查证属实之后便动了心思。
只是他虽早命人打探清楚了贺双卿女儿的去向,却也无法替她寻回,甚至不敢稍透风声。
而贺双卿虽病虽穷,但除女儿的事情外,除了史震林的有限帮助外,旁人的好意又一概不受,因此他纵有万贯家私,也始终不得亲近。
不过,如今哪怕不能以为其治病博得佳人归心,只要能让史震林恶了佳人,那也着实是件畅快事的!
因此他先瞧过表时,而后便小意去看姚弘旭:“小六爷,眼下才过午正,上值且还有半个时辰呢......”
姚弘旭虽不是个文艺青年,对才女并无太多滤镜,但他对前世留名的历史人物还是有许多好奇,也就颔首笑道:
“伯父既有此兴,那便同去瞧瞧吧。”
甄从义喜之不禁,忙与史锦引他随着人流往后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