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69节

  下次再听到李祺的消息,可能就是死讯。

  “吱呀!”

  公主府的大门被几个小厮合力推开,而后一座辇被人从府中抬出来,这一幕顿时让几乎所有人心中一沉,景和公已经虚弱到走不了路的地步了吗?

  公主府前,李祺身着厚厚的棉衣,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望着几乎站满了街头巷尾的人群,突然有种人生若此无憾之感。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有他今日之威望呢?

  数遍古今也不曾见几个在生前声望便能盛隆至此的,孔子有三千弟子,孟子生前有这样的声势吗?

  “寒冬之日,竟劳诸生来看我这个将死之人,真是我李祺一生之荣幸,纵然死也无憾了。”

  李祺的声音很小,只有最前面的几列人能够听到,李显穆清稚的声音适时响起,让所有人都能够听到,同时前面之人也在往后传去。

  “去年在秋闱之前,我曾经去了一趟国子监,在那里说了一些言语,想必诸生都已然听说过了。”

  “我等都听过了,景和公。”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知行合一致良知!”

  “格物致知之道,亦早广播天下,于北境诸省之间,朱子之学已多被摒弃。”

  一道道声音从诸生的口中传出,皆是对李祺的回应,心学在许多地方生根发芽。

  虽然暂时还远不是程朱之学的对手,可已然不是洪武年间李祺刚刚提出时那么虚弱,况且心学被李祺所改造,脱胎于朱子之学,用来科举亦是一等一的好。

  李祺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说是他出面为诸生而讲,可实际上又如何需要他来说呢?

  诸生只是想要见见他而已,什么叫做精神领袖呢?

  当有一个人在那里,他即便是不说话,也能给人无穷的力量时,他就是精神领袖,而一个人即便是死去,只要提起他便能让人生出勇气时,他就是圣人。

  单以学术水平而论,李祺还并没有达到这个境界,可他这一生太过于传奇,他历经了三代君主,他在这个世上留下了许多故事,他在一桩桩的事中,所表现出的坚定不移的立场,向死而生的勇气,以及超越世人的智慧,都让每一个人深深被吸引。

  在纷繁的声音之中,有一道声音越过众人之声而出——“景和公,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周围人群顿时一静,而后如潮水缓缓停下,所有人都望向了李祺。

  景和公的身体不好,必然不可能长时间停留于外,是以最有价值的问题便是这个了。

  而且这也是论语中最经典的内容之一,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而现在诸生想要听听李祺这位当世的圣人可有什么其他的见解。

  这个问题让李祺也沉静下来,若是往日他大概会说“此心光明”,亦或“致良知”,可如今这么多士子在这里,他总该说些新的言语。

  “若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便是‘不凉热血’四字。”

  李祺的声音缓缓传出,并不如同孔子那般微言大义,但却更为直接。

  “我曾踏足山巅,也曾跌入低谷,这二者皆让我受益良多,这世上从不缺乏成功者的煊赫,但强者总是在困境中足够坚持,方能重登云阙。”

  从公侯冢子到流放囚徒,再到大儒贤哲,顿悟、悟道,继而以圣人之姿行于世间,这便是李祺!

  “愿诸生日后都能心怀热血,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纵一时遭遇不幸,也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李祺这番话让许多人想到了当初他收王艮时的一番言语,横渠四句被分解为小目标,那时李祺也对王艮说了类似的话。

  李圣似乎从来都不硬性的要求每个人都做到圣贤才能够做到的人,哪怕你只是做了一件好事,他都已然觉得很好了。

  唯一的光。

  万万千千之光。

  李祺之语如同潺潺温暖溪流,流淌于诸生心间,良师益友为何物,不见李子哪得知?

  又有士子高声道:“李师,如何才能拜入心学门下?”

  李祺觉得有些精力不济了,声音低微的几乎听不见,“不需何物,只需诵横渠四句总纲即可。”

  李显穆满含悲戚之声的将这一言道出,而后道:“家父身体不适,便就此回府,诸生亦早日回返吧,后日便是科举之日,千万不要着凉以至于耽误。”

  说罢便亲自为李祺又拢了拢了棉衣,自诸生面前使人将坐辇重新抬起,就要往府中归去。

  众士子虽然心中很是不舍,却也知这等寒冬之月,若是再在外边怕是真的要出事了,是以只能瞧着李祺离开。

  “恭送景和公!”

  一道清越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恭送景和公!”

  无数道错落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恭送景和公!”

  无数道声音齐齐响起,回音甚至仿佛震动了天上的青云,微微一颤。

  坐在辇上的李祺强行睁开了眼,他回身望去,辇恰好经过了公主府的门槛上,那高大的朱门下,立着一道憔悴却又无比高大的身影。

  李祺入了朱门之中,身后的士子却不曾散去。

  “为天下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不知是谁带起头来,仿佛是方才李祺说诵横渠四句便能入其门下,于是便有士子高声吟诵起来,一遍又一遍。

  初始只是数个人,而后是数十人,最终便是数千人,这声音纵然隔着重重阁楼,已然入了屋中的李祺,亦能听到。

  他倚在小轩窗前,看窗上的窗花,透过窗棂,好似能看到清冷的空气,而那声声呐喊便顺着空气声声入耳。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李显穆沉默着为李祺按揉着手掌,从方才的冷肃中渐渐恢复了温暖之状。

  “穆儿,你说万世太平之道,到底是什么?”

  李显穆沉吟了一下,而后断然道:“一位永生的圣主明君,亦或者连绵不绝的圣主明君。”

  李祺闻言一滞,这的确是万世太平之道,哲人王的统治是最优秀的。

  或许是现代人对万世太平的要求太高了,对于古代人而言,太平世道甚至大同世界,不过是没有战争、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百姓安居乐业、能吃得起饭、不会受冻。

  府外的声音渐渐小了,李祺知道那些士子已然渐渐散去,“你说今日的这一把火焰会在他们心中燃烧多久呢?”

  李显穆沉默了一瞬,“在有些人的心中,会一直燃烧着,直到燃尽整个人,在有些人的心中,或许只坚持不久吧,毕竟您不在了,这把火是无根之源。”

  李祺活着,便会有无数的人不由自主的聚集在他的身边,这便是圣人大儒,若李祺不在人世,便会有人以思想不由聚集起来,可很快这些人就会分裂,甚至对李祺经典的解读是不同的。

  李祺唯一所能够聊以安慰的便是他还有李显穆,这是他最正统的传人之人,只要日后李氏能够代代相传,就不会落到孔氏那种境地。

  ……

  正月初五,提前了两个月的会试终于开始了,李祺经过那日之后身体状态就愈发的糟糕了,但他强行吃了些大补的药物让自己精神恢复了些,以免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因为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他再昏迷,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他的心中亦出现了强烈的不甘,他一定要看到李显穆高中状元!

  会试一共有九天,殿试则是一天,等李显穆全部考完恰好是元宵节,恰好是华灯之夜,最后还能过一个团圆之夜,他便此生无憾了。

  当李显穆出现在考场上时,每个考生都带着复杂的神情望着他,他们都知道对于李显穆而言,这场会试意味着什么。

  李显穆在考场之上,望着那些题目,他的心中所流淌的皆是父亲从小就一笔一画的教导自己的场景。

  有人说他太过于骄傲,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可李显穆本身并不是这样性格的人,他对于功名利禄并不如何热衷,他只是不愿意让父亲失望罢了。

  他的父亲是当世圣人,可李显穆知道,父亲最想要的是让他成为圣人,父子二人皆为对方而为,他李显穆就是要站在最高的地方,而后告诉所有人,我有今日,皆因我的父亲是圣人,仅此而已!

  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李显穆的精力仿佛是无限的,这一届的会试,除了两位主考官外,还有许多同考官,一场的试卷出来就开始判卷,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缩短出成绩的时间。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还有谁猜不出来为何皇帝要提前这场春闱的时间呢?

  自然是为了李祺!

  因为李祺的身体撑不住了,皇帝要让李祺亲自看到他儿子中状元!

  若是其他人这么搞,可能有科举舞弊的嫌疑,可那是李显穆,即便是有抄录,不是本人的笔迹,可当你看到一份卓然于众人之上的试卷,不必怀疑,那就是李显穆的!

  每一次打开糊名后,都没有丝毫的意外,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和李显穆试试到底谁的才学更高。

  虽然不知道李显穆对具体事务处理能力如何,可在做文章这方面,他就是当今同辈之中,最强的一个人!

  他若不是会元,那倒是要好好查查这其中是不是有人舞弊了。

  九天的会试很快就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结束了,这一天是正月十三,宫中传来了命令,要求会试的成绩在明天清晨就放出去,所以在收好了所有的试卷之后,所有的考官连夜阅卷。

  再一次的,在试卷还没有撕开糊名时,黄淮一看就立刻说道:“这一定就是李显穆的试卷,让他放在一旁,给解学士看一下,没有意外的话,这就是会元了。”

  众考官上前瞻仰了一眼,亦是确定了这一定就是李显穆的试卷,待将所有试卷全部阅完后,撕开糊名,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那正是李显穆的试卷。

  正月十四,会试放榜,不出任何人所料的李显穆是会元,旁边则是李显穆的试卷。

  “明日殿试,李显穆将要六首三元了!”

  “横压天下诸生,三百州无一人能撄其锋芒,真是圣人血裔,如此不凡!”

  “这可不仅仅是圣人血裔所能言明,毕竟山东还有一家呢,怎么……”

  “慎言!”

  “此生能与李子同处一世,而后又见得李显穆这等奇才,他才十二岁啊,竟然就已经这么恐怖了。”

  这句话一出,人群顿时沉默了,因为李显穆光辉的战绩,让很多人不由忽略了他的年纪,此刻一想起来,几乎所有士子都有些破防。

  考不过就考不过,怎么年纪还小这么多,他们十二岁还在考秀才呢,结果人家李显穆都要中状元了。

  “真前无古人啊!”

  “怕是亦后无来者了!”

  “这等天纵之才都是文曲星下凡,和我等凡人不同,还是回去好好准备殿试吧,万一还能中个二甲呢?”

  “嗯?兄台你中了?”

  “嗯?你没中?”

  而后又有数道声音传来,掩盖住这一处的嘈杂。

  ……

  正月十四的夜间,应天竟然突然落了很大的雪,仿佛是在应和着李祺几乎熬不住的身体,李祺第一次产生了他好像真的要离去的感觉。

  寒意彻骨,让他几乎感觉魂灵都冻住了。

  “父亲!”

  “父亲!”

  “夫君!”

  一道道呼唤之声,如同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从沉沉黑暗中带了回来,当他重新睁开眼时,眼前是一双双流泪的眼睛,李祺抹去临安公主脸上的泪珠,开怀笑道:“我又没死,阎王爷又输了一次。”

  李祺望着清隽的幼子,李显穆长得比他还要更加好看,“明日你就要殿试了。

  幸赖陛下垂青,为父终究是没有拖你的后腿。

  只可惜不能看到你横行天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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