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68节

  “皇后,大师,还记得朕来时在路上说过什么,你看到没有,李祺绝不会有什么哀怨之意,他甚至还会和朕开玩笑。”

  徐皇后温婉一笑,“景和乃是世之奇人,陛下亦是奇人。”

  “朕可不是什么奇人,最能和景和说到一起的是这个老和尚。”

  “陛下说笑了,贫僧在景和公面前,也只能俯首倾听而已,如何敢相提并论?”

  众人言语中皆是欣然之意,一时病舍之中竟有笑语吟吟,似是李祺将要康复一般,只是这笑意中终究蕴藏着一丝苦涩,朱棣声音越来越低,最终长叹一声。

  “朕才得了一个知己,才一年就要失去了,以后国事有了疑难该问谁呢?”

  “陛下天纵,任何臣子都能在陛下之下创造功业,朝中、阁中俱是能臣,即便没有臣,陛下依旧可以创造不朽功业。”

  朱棣闻言眼神却微微锐利起来,“朕岂不知诸卿皆是人中龙凤,可他们和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顶级的皇帝能察觉出这一丝根本的不同,是以朱棣才如此信重李祺。

  “史书上每逢大臣临终之际,总会向皇帝进献往日难以言明之事,以作为托付,景和你可有何等之言,往日不曾能言明,今日你便一并道出。”

  史书上有很多臣子临终前的遗言,其中多半为告诫,但很神奇的一点是,皇帝基本上都不听。

  现在朱棣主要来问,自然不同,他是真的感觉到李祺有不少未竟之言,或许有些话只能在临终前才能说吧。

  其实李祺已然没什么想说的话了。

  很多事在这个时代说出来都没什么用处,迁都乃是必然,不用他来说。

  下西洋很重要,可实际上不是什么能持续的事情,这像是经略草原,投入大于产出,一旦王朝进入衰退期,是必然失败的。

  那该说些什么呢?

  李祺想到了一项朱元璋很离谱的政策。

  “陛下,臣听闻您正在准备下西洋的舰队。”

  一提到这支舰队,朱棣顿时有些兴奋,他建立这支舰队的目的很简单,建立西洋的朝贡体系,至于去侵占土地,实话说很不现实,这毕竟不是经营游戏,把颜色一填,这地方就归天朝统治了。

  朱元璋花了三十年,再加上沐国公府镇守两百年,云南这地方才成了所谓汉地十八省之一,朱棣有生之年能维持住当前的军事边界,然后把贵州郡县化就很不得了了。

  “大明强盛,正当使四方宾服,而使诸藩入贡,大明之威,广耀当世。”

  “陛下有没有觉得数百艘船,两三万人仅仅作为出使、贸易、朝贡,人数太过于多了?”

  朱棣闻言一愣,他知道李祺之前对建立船队一向是支持的,如今这是何意?

  李祺也不再卖关子,“当初太祖高皇帝设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臣以为这有些儿戏,陛下觉得呢?”

  朱棣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李祺的身体这么虚弱,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些有气无力,可这仅仅几个字,却让朱棣仿佛看见了鲜血淋漓和刀枪剑影!

  “不征之国乃是因其地远,隔着重重高山汪洋,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且北方蒙古的威胁还非常大,耗费国力远征这些偏远小国,没有什么用处,景和应当知晓,何意出此言?”

  李祺嘴角扯起一丝笑意,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无限的坚决,“周天子觉得王畿之外皆是蛮荒,秦汉之时江南、岭南皆是山越,唐宋之时朝臣闻岭南而色变,如今云南亦是汉地,江南已然是人间天堂,安南之地流传来的占城稻产量颇丰。”

  李祺每说一句,朱棣的眼睛便亮起一分。

  “如今大明的确是不能跨越山河去征讨,可总不能日后也囿于祖制而不去做,如果陛下都不敢违反此令,那后世之君又当如何呢?

  况且自元朝时海上便时常有倭患,陛下既然想要打通西洋贸易,那岂能放任东洋袭扰呢?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总是要打杀一番。”

  李祺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朱棣感慨道:“朕没想到你竟然会说这件事,朕本以为你会说迁都之事、蒙古之事、夺嫡之事、诸王之事,甚至会规劝朕日后莫要急躁。

  可却没想到你会提下西洋之事。”

  “那些事以陛下的才情智慧,必然可以完美应对,又何须臣多加置喙呢?

  下西洋之事,陛下虽然看重,可却亦不太看重,大明以再造中国而立国,已然是盛事,可大明未来能鼎盛到何等地步,便在此事之上。”

  朱棣闻言一震,他万万没想到李祺竟然会对下西洋之事有如此大的期望。

  李祺是想请朱棣下令,日后永不禁海的,可想想还是算了,大明毕竟是个封建王朝,等到发现海外交流会影响统治后,依旧会选择禁海,这等事还是交给子孙去做吧。

  说完这些事,李祺竟然已经觉得有些疲累,这一幕看的朱棣又是一叹,当初李祺可是能陪着他处理一整天政务,数百件国家大事,全部提出意见,而丝毫不见异样。

  如今不过是说几句话,讲了一件事而已,便已经疲累成这样,这是生机愈发缺乏之相。

  “临终之际,朕不该让你再谈这等国家大事。”

  朱棣一叹,“景和,你与朕相识一场,又是朕的妹夫,乃是宗家之人,朕便一向对你多几分亲近。

  朕今日前来,实际上并不是对国事有何等担忧,而是想要听听你说些心里话,对大明、对朕,人常说良师益友,受用终生,朕从前没有这些,最不喜欢听人说劝谏之言,好在后来有了你这个益友,你是个颇有智慧而洒脱的人,数遍大明,没有出于你右者,朕希冀你的人生态度,才能听进去些东西。

  可惜你也要先朕而去,若是你有只言片语留下,能让朕时时警醒,那便最好不过了。”

  李祺闻言沉吟,“陛下,臣年幼时鲜衣怒马,钟鸣鼎食,青年时遭逢大变,险些堕落无间,受尽了人情冷暖,中年后逐渐勘破世事,曾于长江之上观浪花东去,得词一首,唱尽了臣这一生所向,若陛下不弃,愿为笔墨!”

  “朕有幸!”

  李显穆扶着李祺从床上坐起,而后下了地至桌案前,临安公主如同往常为他研磨,亦有泪珠落于其中。

  李祺手有些抖,可握住笔的那一刻,他的手很稳,以狂草于宣纸之上狂放肆意。

  笔落,一顿。

  屋中众人,皇帝、皇后、道衍、临安公主、李显穆俱向纸上看去,但见龙飞凤舞,乃是一首临江仙词。

  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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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该来的人都来了。

  该走的人亦走了。

  喧嚣过后最终不过是一地寂寥。

  正月初一。

  李祺一家十一口围坐在火炉旁,李祺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裘,临安公主取下热水温茶,李显穆在李祺身侧发着呆,李芳、李茂,以及他们的妻子和孩子。

  “咳咳。”

  临安公主为李祺轻抚,“为父没多少时间了,你们母亲的年纪也大,若是不逮,以后就要你们三兄弟自己应对一切了。

  李氏的未来,就看你们三人,如今我们李氏虽然已经平反,但还远远不够!

  开国六公之中,只有我家与宋国公家没有追封王爵,宋国公家已经不可能再翻身,我家却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们要始终牢记此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三人同时应声,“是,父亲。”

  “你们母亲还在时,自然不必分家,日后你们母亲不在了,总是要分家另过的。

  为父为你们在太子那里谋了一份情谊,若太子能登基,日后必然为我家复爵,这爵位便是芳儿你的,所以那些家资田地,茂儿和显穆各拿四成,芳儿拿两成即可。”

  李芳和李茂从小就知道父亲更疼爱李显穆,但为何二人只有羡慕却从不嫉妒呢?

  因为李祺深知兄弟姐妹不合,多是老人无德偏心所致,所以他一向是一碗水端平,不会厚此薄彼。

  他虽然选定李显穆为继承人,可该有的爵位、长房名头,都是李芳的,他无意去挑战这个世界的秩序,何况他是天下鸿儒。

  “这些身外之物,为父并不如何在意,唯有一件事,为父真正放在心上,那就是祭祀。”

  李祺的面容严肃起来,屋中众人皆感觉气氛顿时一变,“日后随着家族传承,进入祖祠的人会越来越多,尤其是等到你们祖父复爵后,将会重新建立公庙,这祭祀的人选本该是族长,但为父要在族中设立一个祭司,专门负责祭祀之事,祭司之间代代单独相传,每一任备选祭司由上一任祭司指定,而后单独在祖祠中待满三日,才可以成为祭司。”

  随着李祺的话,屋中众人的神情从好奇变成疑惑,继而是茫然,李祺的话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们甚至对此发表不出看法,因为这是从未有过之事。

  但李芳好像听懂了一些东西,于是他直接问道:“父亲,首任祭司可是三弟?”

  “没错,正是穆儿,穆儿不是嫡长子,日后的祭司也不必是嫡长子,关键在于其定要卓越于当世,唯有那等族中最聪慧且有灵性的子嗣才能承担这份重任。”

  李祺这般说,李芳和李茂皆苦笑,他们如何能与三弟相较聪慧和灵性呢?

  李显穆陪在李祺身边时间最长,却能感受到父亲这些话中的怪异之处,因为父亲实际上并不是个很在乎这些神鬼之事的人,可现在却单独提出来说,这本就是不对之处,但他并未多想,父亲大人做事总是有其道理的。

  屋中众人说话间,府外已然传来了燃放爆竹之声,瞬间便有了新年之气象。

  李祺本还想再说些事,听着爆竹之声,脸上升起几分笑意,对众人道:“我们也去放些爆竹吧。”

  公主府中自然是张灯结彩,灯笼高挂,一片欣然之气,混合着爆竹燃放后硫磺之味的冷风让人头脑一时都清醒了几分,声声爆竹之声,似是真能驱除邪祟,甚至恍惚之间清净了因李祺身体不好而生的丛丛病气。

  府中处处皆是欢声笑语,李芳和李茂的孩子在府中奔跑,身边跟着一群丫鬟和小厮,一起玩着游戏逗乐,李祺淡淡笑着望着这一幕,当生活慢下来,才能品味出这些生活中的生动。

  只可惜,时间不多了,他悄悄将不住颤动的手拢回袖中,一转头便就看到三儿子正盯着他的袖筒。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他,太敏锐了。

  李显穆眼眶通红,轻声道:“父亲,儿子会中状元回来的,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李祺轻轻拍着李显穆的手,同样低声道:“为父知道,为父知道。

  你也去和你兄长去玩吧。”

  李显穆轻轻摇摇头,“这是最后一个和父亲共度的新年了。”

  还有后半句话——就让我多陪在您身边一会儿吧。

  太阳渐渐落下了山,京城中有万家灯火,有袅袅炊烟,亦有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因着春闱提前,他们在异乡度过了这个新年,三五好友相聚在一起,欢畅饮酒、作诗、庆贺新春,这大概是他们此生难忘的一个新年吧。

  ……

  正月初三,一大早临安公主府外的街道上,便陆陆续续的有许多士子来到这里,他们裹着厚厚的棉服,眼中满是期待兴奋之色,纵然是寒风亦不能让他们有丝毫的退缩。

  或许也是因为其中大多数人自北方而来,相对于寒风呼啸、雪深数尺的北境而言,应天的冬天足以称得上暖和。

  在公主府外有巨大的锅炉,下面不住烧着炭,这一堆堆的炭火让整条街道都暖和了几分,而后是一杯杯热水送出,在这寒冬之时,有一杯热水,足以温暖心脾,驱除寒意。

  “不知景和公何时出来?”

  “终于能够见到景和公了。”

  “唉,景和公身体不好,据说当初见了太子殿下后,足足修养了一个月,才又见了陛下,这次景和公在这等寒冬之日出来见我等,甚至可以说是……”

  这名士子没再往下说,但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景和公是拼了命的。

  应天今年还没有下过雪,不算很冷,他们穿着厚衣裳、有炭火盆烤暖、又有热水能喝,身体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景和公就不一定扛得住了。

  许多人想到这里甚至有些后悔非要见景和公了。

  “诸位也别歉疚了,景和公亦是有见我们的心思,所以才在身体不适时,依旧同意。”

  “景和公是视生死如无物的圣人,正如景和公曾说,做一份事,发一份光,景和公大概也是想要不留遗憾吧。”

  “孔圣是万世师表,景和公之谆谆教诲真得其道也!”

  在公主府的街头巷尾已然围了无数的学子,不仅仅是学子,还有很多百姓,皆在今日来到此处,想要看看李祺这位传奇人物,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乎就是李祺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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