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杨学士和那些科举上来的书生,可颇为不同,在市井中摸爬滚打,而能够卓然于世上,乃是真正的人物。”
杨士奇眼中闪过晦暗之色,抬头和李显穆对视,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谁的瞳眸更加幽深。
李显穆这句话,内里含义却很深,只要了解过杨士奇的经历,都不会小觑这个人。
杨士奇是个天才,他出生在元朝时期,那还是至正二十五年,然后一岁半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的母亲带着他四处奔走,就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他五岁的时候就背会了《大学》全文。
洪武四年,他母亲带着他改嫁,他才终于有了继续读书的资本,可惜好景不长,洪武朝的官总是难做的,他的继父很快就被贬了,他的前半生就在这种艰难之中度过。
他在许多地方当过教书先生,甚至还当过一些小官,在当这个小官时,他弄丢了官印,然后他没有丝毫承认错误的想法,直接跑路当起了逃犯。
他就这样流浪了二十年,他是真正的在最底层厮混过的人,他了解几乎整个底层是什么样子的,那些最普通的贩夫走卒,每日里怎样生活,又经历着怎样的苦难。
其中又有多少的奸猾。
他甚至算是跑过江湖的,除了和那些良民打交道外,那些地痞流氓小混混,他接触的同样不少。
他的前半生就在和这些人打交道,与其同时,他一直在读书,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这让他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朝廷上的那些大人物,说来和那些普通的市井小民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不过一个争的是权力,一个争的几枚铜板。
无非朝廷上的大人物,人品更低劣一些,更不懂得满足。
正如李显穆所说,经历过这些的杨士奇,注定是个精通阴谋算计的人。
“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乘时而变,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杨学士正是这样的英雄啊。”
杨士奇没想过李显穆对他的评价竟然这么高,把魏武帝的话竟然带了过来,“明达谬赞了,我不过是一小吏耳,为诸英雄作配尚且不配,实在当不起如此称赞。”
“听闻太子曾经想要赐给杨学士一座豪宅,可学士却拒绝了,说自己有房子住。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豪宅呢?
学士是深谙低调之道,知道自己拿了这座豪宅就会被汉王所关注,若是我那解叔父有学士的几分功夫,想必便不会落到被贬黜的下场了。”
李显穆笑着说完这番话,负着手离开了这里。
杨士奇望着李显穆远去的身影,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若李显穆知晓我曾经之事的话……”
杨士奇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通晓阴谋,擅长算计,可他却不是首鼠两端的两面派,在最清贫的日子,他始终都坚守着底线,甚至还会接济更清贫的朋友。
他内心实在是坚韧至极。
他为何选择太子效忠,因为他从太子身上看到了仁,他见识过最底层的惨相,实话说,他不喜欢洪武皇帝和当今陛下,百姓生活在苦难之中。
太子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很少见的拥有仁慈之心的人,他相信朱高炽未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或许没有那么盛大的功业,可天下一定会庆幸,有这样一位皇帝坐在大明的皇位上。
从他选择了太子这一刻,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所以李显穆和杨荣说夺嫡之争关键,太子也表态不愿意让他和李显穆相争,他便立刻算了。
“李显穆,看来你已经知道,有些事不算结束。”
杨士奇沉默。
他的确很有才华、很有能力,可依旧不能忽略的是,他是个没有功名的人。
连秀才都不是,遑论进士。
建文年间,建文帝召集儒生编纂太祖实录,他得到了机会,而后凭借扎实的功底,得到了方孝孺的赏识,一跃而为太祖实录的副总裁。
有了这份经历,他才能在稍后的永乐朝,成为内阁阁臣。
方孝孺算是他的恩主,没有方孝孺就没有他的今日。
建文帝和方孝孺的下场都很惨,他并没有为之陪葬的想法,尤其是在阙前问罪之后,他最后一丝想法也散去了,心中有了更大的抱负。
有关于方孝孺之事,他全部压在了心底,指责君父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发现,此事和李祺脱不开干系,甚至可以说是李祺一手主导。
对于这个发现,怀恨在心倒是不至于,他和方孝孺的感情没有深,但心中一丝淡淡的恶感由此而生。
再加上他本就不喜欢李祺改动朱子之学,排斥心学。
还有李祺振作北人儒学,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杨士奇知道,双方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这份恶感,一直延续到了李显穆身上。
于是才有了衍圣公事的廷议上,他突然开口攻讦李显穆之事。
无数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最终只停留下太子仁慈的面容,杨士奇叹了口气,“终究是我错了,却不可一错再错。”
自语罢,向着宫外快步而去。
李显穆单手负在身后而行出宫外,他相信杨士奇能想明白这其中之事。
杨士奇虽然不是个赤诚君子,可却有君子的坚持和智慧,如今他们都是太子党,他们二人联手,扶保太子之位不堕,乃是最关键之事。
其余什么恩恩怨怨,都可以日后再算。
等到太子登基后,汉王党被清算,那太子党的分崩离析,本来也是正理。
等到那时,即便是朱高炽,大概也不会再拦着他们争斗了。
李显穆登上了公主府的马车,望着那一轮斜下的夕阳,照在皇宫的红墙之上,如同往常,那琉璃瓦上,折射着夕阳光彩。
眼前是巍峨的宫城,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夕阳落在秦淮河畔的好风光。
波光粼粼,一夕照水,满目橘红,宛如金红之血洒落在江面上,充斥辉煌流连之意。
“金陵好风光,日后便难见了。”
李显穆叹息道,他在应天长大,看惯了江水滔滔,见多了秦淮河上的烟花人间。
等到朝廷迁都至北国后,这故乡之景,便只在梦中了。
“走吧。”
李显穆放下了车帘。
————
有关于李显穆和杨士奇间的这段对话,并不曾记载于史书上,是近日才由李氏家族解密。
在明史上曾记载着“显穆入阁,士奇甚礼之,遂同心以图国事”,但我们都知道,就在不久前的衍圣公之事上,杨士奇才刚刚攻击过李显穆,过去我们曾以为这是明史在为尊者讳,如今对应这番对话。
我们不得不感叹,古往今来伟大的政治家,总是不缺少谅解的勇气,以博大的胸怀,将过去的恩怨付于笑谈之中,为了更加伟大的目标。
仁宗朱高炽,同时拥有这二位同时代最顶级的臣子,何其之幸!——《中国·大明》
第123章 北征!北征!
蜿蜒迤逦的迁都队伍在广袤的大明疆域下前行。
朱棣骑乘着骏马,手持马鞭,满是骄傲的望着这座巍峨的城池。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而他朱棣,还乡两次,真可谓人生巅峰了。
自蒙古高原而来的、裹着砂砾的干燥的风拂在他脸上,没有南京那般潮湿轻柔,带着丝丝生疼,却让朱棣有种险些要落泪的感觉。
这才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东西。
李显穆望着这座大明新的都城,脑海中却出现了三个圈,那是李祺曾经给他画出来的以北京为中心,草原、渔猎、农耕交汇的三种文明交汇的圈。
他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一定要迁都北京?
他永远记得父亲说的那句话,“北京是唯一能够让大明永远伟大的都城。”
因为在这个最后的古典时代,只有北京才能同时控制草原、中原、辽东,是当之无愧的陆权帝国的中心点!
在控制这三个点的同时,北京还靠海,天津卫就在一百里外,船队可以从天津卫启航,辐射朝鲜、日本,继而一路南下控制江南和南洋。
这里就是作为都城的天选之地!
西安、洛阳不靠海,南京则控制不了草原和辽东。
迁都北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要一直赢!
在面对北边蒙古的战争中获胜,在文明的积累达成代差之前,在火器取代冷兵器之前,牢牢守住!
历史上大明没能守住,被落后的奴隶制满清取得了天下,但这一世,有李氏在,绝不会重蹈覆辙!
李显穆同样一扬马鞭,他的父亲在南京创造了功业,而他的功业则在这座新的都城之中。
且听龙吟!
……
迁都的争议很快就在鞑靼试图统一草原的野心中彻底停止了。
当蒙古草原上响起黄金家族的马鞭声和刀剑声,大明朝廷中早已是寂静一片。
欧洲人不曾忘记蒙古人带来的灾祸,中原人更不可能忘记,尤其是现在的大明,神州陆沉的悲剧绝不能再发生。
“至高的苍天降下了天命于大明,朱氏的子孙将负起责任,使汉人重新振作,这是太祖高皇所立下的誓言。
如今草原竟然有了窃取天命的打算,朕是绝不能容忍的,北征之事,刻不容缓!”
在煊赫的宫廷之中,大明皇帝威严沉重的声音响彻九天。
诸靖难勋贵俯首,北征是必然的,唯一的问题只有一个,派谁去?
朱棣扫视而去,微微皱起了眉头,张玉死了、朱能死了,他麾下两个足以作为统帅的人,都去世了。
汉王自然不可能。
剩下的诸如淇国公丘福,能够承担起这样的重任吗?
现在已然不是开国之时,那时有常遇春,有魏国公徐达,有曹国公李文忠,甚至蓝玉也是足以作为统帅的。
“张辅……”
只有这一个名字出现在朱棣的脑海中,而后很快就抹去,交趾不一定平静,张辅要盯着南边。
“淇国公……”
朱棣刚想选择丘福,但很快脑海中就回想起一段对话,这段对话发生在五年以前,那时他进南京不久,和李祺聊起迁都之事。
二人都心知肚明,蒙古一直以来都是大明最大的威胁,日后总是要开战的,当时便盘点起当世诸武将,谁能承担这份重任。
当时李祺很明确的点出了两个人,“朱能和张辅。”
朱能死在了平安南的路途上,而后张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有大将风范。
“淇国公丘福呢?靖难之中,身经百战,屡次担任前锋,为我克定难关,靖难功臣中名列第一。”
“为帅在谋,为将在勇,先锋就是先锋,敢打猛冲,就是一把刀子,可帅是握刀子的人。”
朱棣不得不承认,李祺说的非常正确,丘福的确不是稳重的性子,就是个二愣子,况且李祺和丘福无冤无仇,甚至根本就不认识,没必要故意说他坏话,既然这么说,那就真的是不行。
“唉,大明广袤,竟至于如此无人乎?”
“陛下怕是已然蠢蠢欲动想要亲自去了吧,比起在皇宫里做个皇帝,您更喜欢驰骋沙场的那些时光。”
朱棣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