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闭目听完,缓缓道:
“史宪诚此举,九分为诈。其意在搅混河水,使朝廷与王廷凑相争,他好坐收渔利,或借此向朝廷索要更多钱粮官爵。陛下遣使宣慰,是步好棋,关键在于使者人选,能否洞悉其奸,且能临机决断。”
“至于那位永宁县主……”裴度睁开眼,目光清明,“安兴长公主一系,与太子生母郭贵妃并不亲近,反倒与宫中几位有子的嫔妃往来密切。其示好于你,看中的是你如今的权位和潜力,或想借此拉拢裴府,为其在未来的……某些变故中,增加筹码。那军械图谱,可收,可用,但不可受其牵绊,更不可在立场上有丝毫含糊。”
姜还是老的辣。
裴度虽卧病在床,对朝局动向、宫闱隐秘的洞察,依旧深刻入微。
“小婿明白。”慕容良肃然应道。他深知,自己已身处更复杂的漩涡中心,各方势力都在试图拉拢或影响他。
离开裴度院落,慕容良独坐书房。
慕容良展开李芷澜留下的那份所谓“前朝军械图谱”的目录,发现其中确实记载了一些失传的弩机结构和城防设计,颇有价值。
然而,慕容良的目光最终落在案头另一份密报上——李琰刚送来的消息,卢龙镇朱克融与吐蕃使者的接触似乎更加频繁,而且,西川节度使杜元颖(历史上杜元颖在穆宗朝曾任西川节度使)治下松懈,边境防备空虚……
慕容良提起笔,在纸上缓缓写下四个字:**“外松内紧”**。
慕容良决定,一方面,要大张旗鼓地筹备河北军需,摆出强硬姿态,震慑王廷凑,也安抚朝中主战派;
另一方面,则要通过李琰的渠道,秘密加强对卢龙和西川方向的监视,尤其是吐蕃的动向。同时,对史宪诚,必须保持最高警惕,督促宣慰使尽快成行。
第158章 曲江暗涌
腊月将尽,年关将至,长安城却无多少喜庆气氛。
河北的阴云、吐蕃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使得这个年节显得格外压抑。
然而,宫中的“赏瑞雪,庆河北或将平定之喜”的宴会,依旧如期在曲江池畔的皇家园林举行。
慕容良本欲推辞,但裴度却道:
“此宴非比寻常,乃陛下安抚人心、观察臣下之举,亦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之场。你既在其位,避无可避。且去,多看,多听,少言。尤其留意宗室与宦官动向。”
慕容良只得与文茹雪盛装前往。
文茹雪今日特意选了一套符合礼制又不失端庄的绯色襦裙,发髻高绾,簪着一支裴家祖传的赤金点翠步摇,显得雍容大气。
慕容良看在眼里,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一丝酸楚,他知道妻子为此番入宫,私下里定然请教了礼仪,练习了许久。
曲江园林,银装素裹,玉树琼枝。
亭台楼阁间悬挂着彩灯,与冰雪相映,别有一番瑰丽景象。
宴会设在临水的紫云楼内,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舞姬彩袖翻飞,试图营造出一派升平景象。
穆宗皇帝端坐御榻,面色看似平和,眼神却不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郭贵妃伴驾在侧,气色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只是眉宇间依旧笼着轻愁。
太子李湛(即后来的唐敬宗)坐于下首,年少的脸上带着几分拘谨和好奇。
慕容良与文茹雪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中段,不算显眼,却也足以观察全场。
慕容良注意到,安兴长公主与崇仁郡君一家赫然在列,永宁县主李芷澜依旧是一身清冷的月华裙,独自坐在母亲身侧,目光平静地欣赏着歌舞,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
然而,慕容良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偶尔会极其自然地扫过御座方向,以及……他这边。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活络。
一些官员开始借酒赋诗,歌功颂德,内容无非是赞美陛下圣明,天降瑞雪,河北逆藩指日可平云云。
元稹亦作诗一首,文采斐然,将当前局势描绘成“圣主垂裳治,藩酋自缚来”,赢得一片附和。
慕容良冷眼旁观,心中了然。
这些颂圣之词,与其说是信心,不如说是一种政治表态,或者说,是给皇帝和外界的一种安慰剂。
就在这时,内侍省一位新近得势的副总管(接替部分王守澄权责的宦官之一),笑着向穆宗敬酒,并道:
“陛下,如今朝廷威加海内,史宪诚望风归顺,王廷凑孤掌难鸣。依老奴浅见,不如趁此良机,恩威并施,若能令王廷凑也上表请罪,则河北可传檄而定,免动刀兵,实乃苍生之福。”
此话一出,不少官员纷纷点头称是,尤其是那些本就主张姑息的文官。
以藩制藩,不战而屈人之兵,听起来确实是最优解。
慕容良心中冷笑,这宦官看似为朝廷着想,实则包藏祸心。
若朝廷真采纳此议,对狼子野心的王廷凑示弱,只会助长其气焰,让忠顺的藩镇寒心。
慕容良正思索间,却见李芷澜放下酒杯,清越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乐声:
“《司马法》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昔年宪宗皇帝平定淮西,亦非全靠檄文。今王廷凑屡犯州县,劫掠百姓,罪恶昭彰。若因其势大而畏战,因其诈降而轻信,恐非国家之福,亦非明君所为。芷澜妄言,请陛下恕罪。”
她这番话,如同在温吞的池水中投入一颗石子,瞬间激起涟漪。
那宦官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一些主战派官员则面露赞许之色。
穆宗皇帝目光微动,看向李芷澜,淡淡道:“县主倒是熟读兵书。”语气听不出喜怒。
安兴长公主连忙笑道:“陛下谬赞,小女不过是闲来无事,翻些杂书,信口胡言罢了。”
慕容良心中对李芷澜的观感愈发复杂。此女见识不凡,胆魄亦足,每每发言,总能切中要害。
但她此举,是出于公心,还是有意在皇帝和群臣面前展示自己,为某些目的铺路?
宴会的气氛因这小插曲变得有些微妙。
接下来,众人更加谨言慎行。
席间,慕容良寻了个空隙,来到廊下透气,远离那令人窒息的喧嚣。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精神为之一振。
“慕容侍郎似乎不喜这等场合?”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慕容良回头,只见李芷澜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廊下,披着一件银狐裘,立于雪光之中,宛如画中人。
“县主说笑了。”慕容良拱手,语气疏离而客气,“臣只是出来透口气。”
李芷澜走近几步,目光落在远处覆雪的曲江池面上,幽幽道:
“歌舞升平,终究是幻影。慕容侍郎近日忙于军械转运,可知真正的心腹之患,或许不在河北?”
慕容良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愿闻其详。”
李芷澜转眸看他,目光锐利:
“侍郎可曾留意西川奏报?杜元颖颟顸无能,边备废弛。吐蕃近年来虽与我朝和亲,然其野心未泯。若其趁朝廷注意力集中于河北之机,寇犯西川,则我大唐西陲危矣。届时,两面受敌,朝廷将何以应对?”
慕容良暗惊,此女竟与他和李琰的隐秘担忧不谋而合!
慕容良沉声道:“县主高见。然则,西川之事,自有兵部与枢府统筹,非臣工部职权所在。”
李芷澜唇角微勾,露出一丝似讽非讽的笑意:
“慕容侍郎何必自谦?权者,非仅职位所赋,亦在眼界与担当。工部掌国之器用,若器用不及于要害,与废铁何异?”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家父旧部中,有曾驻守西川者,言及彼处武备,忧心忡忡。若侍郎有心,或可透过某些渠道,提醒杜节度,早作防备。当然,此乃芷澜一家之言,听与不听,全在侍郎。”
说罢,她不待慕容良回应,微微颔首,便转身翩然离去,留下淡淡的冷香和一团更深的迷雾。
慕容良站在原地,眉头紧锁。
李芷澜这番话,是纯粹的提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拉拢,甚至是想借他之手,插手西川事务?她背后的宗室势力,究竟在图谋什么?
回到席间,慕容良发现文茹雪正与一位相熟的夫人低声交谈,神色如常,但他能感觉到,妻子目光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慕容良心中歉然,知道定是李芷澜与他先后离席,引起了妻子的注意。
宴会终散,回府的马车上,文茹雪靠在车壁,闭目养神,良久,才轻声道:“那位永宁县主,才学见识,确是罕见。”
慕容良握住她微凉的手,坚定道:
“才学见识,与品性心术,并非一事。雪儿,你是我妻,此生不变。外间纷扰,皆不足虑。”
文茹雪睁开眼,望着丈夫坚定的目光,心中暖流涌过,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肩上。
文茹雪知道,自己的夫君非池中之物,未来的风浪只会更大,她能做的,便是守好这个家,让他无后顾之忧。
翌日,慕容良并未立刻处理李芷澜关于西川的提醒,而是首先加紧督促河北方向的军械调运,并依律行文兵部,以工部核查各地武备情况为由,请求调阅西川近年军器损耗与补充记录,此举合乎程序,不易引人疑心。
同时,慕容良密令李琰,动用江湖渠道,加紧探查吐蕃使者在长安及边境的真实动向,以及卢龙镇与吐蕃接触的具体内容。
就在慕容良暗中布局之际,前往魏博宣慰的使者人选终于确定——以性格刚直、熟悉河北情形的给事中胡证为使。
胡证临行前,特意拜访了裴度。
慕容良在侧陪同,听胡证与裴度分析史宪诚可能的各种反应及应对之策。
裴度最后对胡证道:
“史宪诚必诈。子诚(胡证字)此去,凶险异常。其若厚赂于你,需严词拒绝;其若示弱求封,需勒令其先献出实控州县、交出军权;其若虚与委蛇,则需立刻回报朝廷,请旨加强昭义、河东防务,以防其与王廷凑勾结,突袭忠顺藩镇。切记,勿存侥幸,勿贪虚功,安危为重,国事为先!”
胡证凛然受教。
送走胡证,慕容良心情沉重。他知道,胡证此行,无异于深入虎穴。河北的棋局,随着使团出发,正式落子。
而西边吐蕃的阴影,也愈发清晰。
就在胡证离开长安的第五日,慕容良等待的关于吐蕃的密报,终于由“夜枭”(伤势稍愈后,已开始处理一些情报工作)亲自送来。密报上的内容,让慕容良瞳孔骤缩——
吐蕃大论(宰相)乙室拔野联合主战贵族,以唐廷“庇护吐蕃叛部”为借口,已秘密调集兵马,其兵锋所指,并非慕容良之前猜测的河陇,而是……**西川!**且其进军路线,选择了一条被视为天堑、守备极其薄弱的小道!
杜元颖对此,竟毫无察觉!
慕容良猛地站起身,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头顶。
李芷澜的提醒,竟然成真!而且情况比她预想的更为严峻!
慕容良必须立刻行动!但如何在不暴露自身情报来源的情况下,说服朝廷紧急加强西川防务?这又是一个棘手的难题。
窗外,夜色深沉。
慕容良知道,一场关乎帝国西陲安危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他慕容良,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寻得一线生机,挽狂澜于既倒。
第159章 烽火惊讯
“夜枭”带来的密报,如同一块寒冰投入慕容良胸腔,瞬间冻结了血液。
吐蕃兵锋直指西川,且择险道奇袭,杜元颖竟昏聩至此!
西川若失,则蜀中门户洞开,天府之国将遭荼毒,朝廷赋税重地危矣!
刻不容缓!
慕容良强压心头惊涛,大脑飞速运转。
直接上奏?他区区工部侍郎,越职言事,且情报来源不明,必遭质疑,甚至被扣上“妄言边事、动摇人心”的罪名。
通过宰相?元稹等人正沉醉于“以藩制藩”的幻想,未必重视,且流程缓慢,恐贻误战机。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决断。
“备马!去裴府!”慕容良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慕容良必须立刻请教裴度,同时启动备用的紧急渠道。
夜色中的裴府,灯火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