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不过是应酬而已。雪儿你蕙质兰心,持家有道,远胜那些徒有虚名之辈。届时跟在我身边便是,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慕容良的安慰让文茹雪心中稍安,但那份隐隐的担忧,却并未完全散去。
与此同时,裴度的病情在华老的精心调理下,恢复得比预期更快,已能在庭院中缓缓散步。
这日午后,慕容良抽空陪岳父在覆雪的回廊下行走。
“良儿,近日朝中之事,老夫已听闻。”裴度拄着拐杖,脚步缓慢却沉稳,“你应对得宜,既展现了能力,也未过于激进,很好。”
“岳父过奖,皆是岳父平日教导之功。”慕容良搀扶着裴度,恭敬答道。
裴度停下脚步,望着庭院中那株覆雪的老梅,缓缓道:
“河北之事,棘手之处,不在于战,而在于和战之间的权衡,在于国库的支撑,更在于……陛下的决心。”他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慕容良,“陛下经李、王之乱,对权臣、对藩镇,猜忌之心日重。他既想平定河朔,又怕将领坐大,更怕耗费过度,激起民变。你身处工部,掌钱粮军械,位置敏感,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
“小婿明白。”慕容良点头,“如今只是未雨绸缪,全力备战。最终是否用兵,何时用兵,权柄操于陛下之手。”
“嗯。”裴度颔首,“此外,宗室那边……安兴长公主虽是女流,但其在宗室中影响力不小,其夫家亦与军中多有牵连。与之交往,可示好,不可依附;可利用,不可深信。尤其那位永宁县主……”裴度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的提醒之意,慕容良已然领会。
三日后,安兴长公主府的赏雪诗会,如期而至。
公主府邸奢华非凡,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雪景映衬下,更显富丽堂皇。
慕容良与文茹雪乘车而至,递上名帖,立刻有衣着光鲜的内侍引路。
宴会设在一处临水暖阁,四面装着大幅玻璃窗(唐代已有玻璃,称“琉璃”,极为珍贵),窗外雪景一览无余。
阁内暖香馥郁,宾客如云,皆是朱紫贵戚,名流士子。
慕容良夫妇的到来,吸引了不少目光。
慕容良年轻位居侍郎,又刚经历扳倒权奸的风波,正是长安城中最引人瞩目的新贵。
文茹雪今日特意打扮过,身着藕荷色蹙金绣缠枝牡丹纹袄裙,外罩狐裘,端庄温婉,虽不似某些贵妇那般珠光宝气,却自有一股清雅气度。
安兴长公主亲自接待,态度颇为亲和。
崇仁郡君亦在座,笑着与文茹雪寒暄。
而那位永宁县主李芷澜,今日依旧是一身清冷的月白,外披银狐斗篷,独自坐在窗边,手持一卷书,似乎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只在慕容良夫妇见礼时,才微微抬眸,目光在慕容良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清冷,却似乎比上次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诗会开始,自然是觥筹交错,吟咏唱和。
慕容良于此道只是平平,勉强应景作了两首,不算出彩,也未失礼。
文茹雪更是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偶尔与相邻的夫人低声交谈几句。
倒是在场的几位才子,为了在贵人面前展露才华,争相赋诗,颇为热闹。
然而,慕容良敏锐地察觉到,那位看似置身事外的永宁县主,偶尔听到某些佳句时,唇角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席间,崇仁郡君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河北局势,感叹边患难平,民生多艰。
几位宗室子弟立刻附和,言语间对朝廷的“软弱”颇有微词,甚至隐隐暗示,若由他们统领兵马,必能扫平河朔。
慕容良心中冷笑,这些膏粱子弟,只知纸上谈兵,哪里晓得边塞苦寒与征战凶险。
他并未接话,只默默饮酒。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永宁县主李芷澜,却忽然放下书卷,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未闻不通粮秣、不察敌情、不恤民力,而可妄言征战者。诸君高论,芷澜受教了。”
她这话,看似谦逊,实则将方才那些夸夸其谈的宗室子弟狠狠讽刺了一番。
阁内顿时一静,那几个子弟面红耳赤,却碍于县主身份,不敢反驳。
慕容良有些意外地看了李芷澜一眼,没想到这位冷若冰霜的县主,竟有如此见识和胆魄。
李芷澜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人,目光转向窗外纷飞的雪花,侧影孤洁,仿佛刚才那番言语与她无关。
这场赏雪诗会,便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府的马车上,文茹雪轻轻靠在慕容良肩头,低声道:“那位永宁县主,似乎……与寻常宗室女子不同。”
慕容良“嗯”了一声,没有多言。李芷澜的才识与孤傲,确实给他留下了印象,但也仅止于此。他心中所系,是北地的烽火,是朝堂的暗涌,是府中需要他守护的家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数日后,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从河北传来:
魏博节度使史宪诚,竟突然上表,声称愿效忠朝廷,并主动请求出兵,协助征讨成德王廷凑!
消息传来,朝野哗然!
史宪诚弑帅自立,乃朝廷心腹大患,如今突然表态归顺,是真心悔过,还是又一个巨大的阴谋?
慕容良接到消息时,正在工部核查一批紧急运往河东的箭簇。
慕容良放下手中的文书,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警兆大作。
史宪诚的突然转向,让本就复杂的河北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是藩镇之间的内斗?还是针对朝廷的又一个圈套?
第157章 砥柱中流
朔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工部衙署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
衙内炭火虽旺,却驱不散慕容良眉宇间的凝重。
慕容良面前摊开的,不仅是河北诸镇舆图,更是大唐帝国腹心一道正在溃烂的疮疤。
史宪诚突然表忠,请求助讨王廷凑的奏表,已在中书门下引发了激烈争论。
以元稹为首的一派主张顺势接纳,以藩制藩,可省朝廷兵马钱粮;
而以新任兵部尚书李绛(历史上李绛于穆宗朝曾任兵部尚书)为首的部分官员则力陈其诈,认为史宪诚狼子野心,此举无非是借朝廷之名行扩张之实,或为缓兵之计。
慕容良作为工部侍郎,兼领将作监,虽非决策核心,却因掌管军械制造、物资转运,被皇帝点名参与廷议。
紫宸殿内,气氛比外面的风雪更冷。
“慕容卿,”穆宗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倦意,目光落在慕容良身上,“工部筹措军械,转运粮草,若同时应对成德、卢龙,乃至……可能需提防的魏博,可能支应?”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慕容良深吸一口气,出班躬身,言辞谨慎而务实:
“陛下,若倾尽全力,工部与将作监可勉力支撑短期、局部战事。
然则,去岁徐州之役耗损颇巨,各地仓廪尚未充盈。
且河北地广,冬季转运,路途艰难,民力疲敝。更为关键者,”
他略一顿,抬首迎向皇帝探究的目光,
“军械粮秣乃死物,需忠勇之将士、善战之统帅用之,方能克敌制胜。若前线将帅不和,或指挥失当,纵有堆积如山之物资,亦恐徒耗国帑,难收实效。”
慕容良没有直接回答能否支撑,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深层次:人的因素,统帅的能力与忠诚。
这既避免了与主张用兵的元稹或主张谨慎的李绛正面冲突,又点出了当前最大的隐患。
穆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何尝不知朝廷良将匮乏,对藩镇武将更是疑忌重重。
李光颜虽善战,但久镇徐州,是否堪当北伐重任?其他将领,又有几人能真正信任?
“慕容侍郎此言,莫非是畏战?”元稹身侧一位御史出言质疑,语气尖锐。
慕容良神色不变,平静应对:
“非是畏战,乃是慎战。《孙子》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未算胜,先算败。臣职司所在,需知后勤之极限,方能供陛下与枢府决策。若盲目承诺,致使前线断饷缺械,臣万死难赎其罪。”
慕容良这番不卑不亢、立足于职责的回答,让那御史一时语塞。
李绛微微颔首,接口道:
“慕容侍郎所虑甚是。兵者,国之大事。史宪诚突然归顺,动机不明,不可不防。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加强河东、昭义等忠顺藩镇之军备,令其严密监视河朔动向。同时,可遣一威望素著之重臣,持节宣慰河北,探明史宪诚真实意图,并协调诸镇防御。若史宪诚真心归顺,则可令其为前锋,消耗王廷凑;若其有诈,亦可及早察觉,不至为其所乘。”
李绛的建议,老成持重,既展现了强硬姿态,又留有余地,符合穆宗既想解决藩镇问题又怕风险过大的心态。
穆宗沉吟良久,最终拍板:
“便依李卿所奏。着河东、昭义等镇加强戒备,整军经武。宣慰使之选……”他目光扫过群臣,最终定格在一直沉默的裴度(虽晋太尉,因其病体,特许不日日上朝,但重大朝议仍可参与)身上,“裴太尉病体未愈,不宜远行。中书门下与枢密院(此时枢密院权力尚未如晚唐后期般大,但已参与军国要事)再议人选,务求稳妥。”
退朝之后,慕容良回到工部衙署,立刻召见将作监及工部相关司曹主事,依据廷议精神,部署各项备战事宜。
慕容良深知,无论最终是否开战,充分的准备都是必要的。
“弓弩箭矢,优先供应河东、昭义两镇。存量不足者,即刻增派工匠,日夜赶工,务必在半月内补齐定额。”
“核查洛阳、太原等仓廪存粮,拟定加急转运章程,以备大军集结。”
“令军器监精选良工,加紧修复各地上报之损毁军械,特别是重型弩机和攻城器械。”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下属官员领命而去。
慕容良展现出的干练与效率,让一些原本对他年纪轻轻骤升高位心存疑虑的属吏,也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
忙碌至深夜,慕容良才踏着积雪回到裴府。
府内却并非一片寂静。正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女子的说笑声。
文茹雪迎了出来,替他拂去肩头落雪,低声道:
“是安兴长公主府上派人送来了宫宴的请柬,说是三日后宫中设宴,赏瑞雪,庆……庆河北或将平定之喜。”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担忧,“还请了永宁县主过府一叙,此刻正在厅内说话。”
慕容良眉头微蹙。
河北局势未明,胜负未知,宫中便已准备“庆功”,何其讽刺。
而永宁县主李芷澜的再次到访,更让他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慕容良步入正厅,只见李芷澜依旧是一身素雅,正与文茹雪相对而坐。
见慕容良回来,李芷澜起身,敛衽一礼,姿态优雅,神色却依旧是那种疏离的清冷。
“慕容侍郎公务繁忙,芷澜叨扰了。”
“县主客气。”慕容良还礼,目光扫过文茹雪,见她神色如常,但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却未能逃过他的眼睛。
李芷澜并未久留,略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似是不经意地对慕容良道:
“听闻侍郎近日为河北军械之事殚精竭虑。家父(指其父,某位宗室郡王)昔日曾监理过军器监,藏有一些前朝军械营造图谱,或对侍郎有所助益。若侍郎得闲,可遣人来取。”
此言一出,慕容良和文茹雪皆是一怔。
这份示好,来得突然,且涉及公务,让人难以拒绝,却又透着某种深意。
送走李芷澜,文茹雪默默为慕容良斟上热茶,轻声道:“这位县主,似乎对良哥格外关注。”
慕容良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一丝凉意,心中不由一疼。
“雪儿,莫要多想。她身份特殊,其言行未必出于本心,或许背后有宗室甚至宫中的考量。我自有分寸。”他语气坚定,没有任何犹疑。在他心中,文茹雪是与他共患难的妻子,无人可以替代。
文茹雪靠在他肩头,低低“嗯”了一声,心中稍安,但那缕因李芷澜的出现而产生的、对自身门第和才学的隐忧,却如窗外飘飞的雪絮,悄然堆积。
慕容良安抚好妻子,来到裴度院中。
华老正在为裴度施针,见慕容良来了,微微点头。
慕容良将今日朝议经过、皇帝态度以及李芷澜赠图之事,一一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