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梁守谦那边也终于传来了确切的行动信号:他已准备好出面作证,并提供了几份王守澄打压异己、贪墨宫帑的实据抄件。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慕容良知道,决战的时刻,即将到来。
慕容良最后一次检视了所有的证据链,确认无误后,以一种极其郑重的方式,将一份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的弹劾奏疏,通过崔群等清流官员之手,正式呈递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奏疏中,并未直接提及铁盒真本和河北藩镇之事,而是以永嘉坊搜获的证据(经梁守谦证言部分印证)、梁守谦的证词、以及王守康部分招供为基础,重点弹劾李逢吉、王守澄结党营私、贪墨国帑、蒙蔽圣听、打击忠良等罪状,言辞恳切,证据扎实。
这一次,皇帝没有再犹豫。
紫宸殿内,穆宗看着那份厚厚的奏疏,听着殿下崔群等人慷慨激昂的陈词,又想起徐州传来的捷报和郭贵妃枕边的软语,终于下定了决心。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决断,“李逢吉、王守澄一案,关系重大,着即重启三司会审!由李绅、韦处厚、崔郾主审,务求公允,彻查到底!一应人证物证,皆需当庭对质,不得有误!”
旨意传出,朝野再次震动!
慕容良接到消息时,正站在裴府庭院中那株老槐树下。
秋风吹过,黄叶纷飞。
慕容良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风起了。
来自青萍之末,终将席卷整个长安。
第154章 雷霆落定
秋雨初歇,长安城的天空映出一片冷冽的湛蓝。
大理寺公堂之外,比上一次聚集了更多的官员,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紧闭的大门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决战。
公堂之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主审官李绅肃穆的面容,以及韦处厚、崔郾凝重的神色。
李逢吉与王守澄再次立于堂下,相较于上次的惊惶,此次二人脸上更多了几分困兽犹斗的阴沉。
王守康依旧跪在当中,面如死灰。
慕容良身着少监官袍,立于旁听官员的前列,面色平静,唯有袖中微微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慕容良知道,所有的铺垫,所有的暗线,所有的等待,都将在今日见分晓。
“带人证,梁守谦!”李绅惊堂木一拍,声音在寂静的公堂内回荡。
堂下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梁守谦的出场,意味着内侍省的内幕将被公然揭开!
梁守谦身着低阶宦官常服,低着头,快步走上堂来,跪倒在地,声音尖细却清晰:“奴婢梁守谦,叩见各位大人。”
“梁守谦,”李绅沉声道,“你将所知王守澄诸般不法之事,从实招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是。”梁守谦深吸一口气,开始陈述。
梁守谦所述之事,主要集中在王守澄如何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将内侍省视为私产;
如何利用宫中采办、修缮等名目,虚报价格,中饱私囊,并列举了几桩具体事例,时间、款项、经手人一清二楚;
又如何打压与他梁守谦有关的商号,断其财路。
梁守谦言语间充满了对王守澄的怨愤,证据也颇为详实,虽未直接涉及资敌,却将王守澄贪婪跋扈的嘴脸勾勒得淋漓尽致。
王守澄站在一旁,脸色铁青,几次想要开口打断,都被李绅厉声喝止。
“梁守谦!你这背主忘义的小人!竟敢污蔑咱家!”王守澄终于忍不住,尖声叫道。
梁守谦抬起头,看了王守澄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与决绝,继续对李绅道:
“李中丞,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皆有账目文书或宫中旧档可查!王守澄不仅贪墨,更蒙蔽圣听,在外声称为陛下采办奇珍,实则大多落入其私囊!奴婢……奴婢愿当庭对质!”
李绅目光转向王守澄:
“王守澄,梁守谦所言,你认是不认?”
王守澄梗着脖子:
“一派胡言!皆是构陷!陛下明鉴,李中丞明鉴!此皆因奴婢平日对其约束严厉,其怀恨在心,故而诬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韦处厚忽然拿起之前那封被认为有伪造嫌疑的、提及“荧惑守心”的密信抄件,对照着梁守谦刚刚呈上的一份王守澄打压异己的指令文书(上有王守澄的私人花押),仔细比对片刻,缓缓道:
“梁守谦所呈文书之花押,与这封密信末尾之标记,形神俱似。若密信是伪造,莫非连王守澄这极难模仿的私密花押,也能伪造得如此逼真?”
他这话,再次将那封密信的真伪问题抛了出来,却巧妙地借助梁守谦提供的真实文书,侧面印证了密信的可能真实性!
崔郾亦适时开口,命人呈上从永嘉坊搜获的账目残片原件,与梁守谦所述王守澄贪墨的几笔款项时间、数目进行核对,竟发现有多处吻合!
形势开始向不利于王守澄的方向倾斜。
李绅趁热打铁,再次逼问跪在地上的王守康:
“王守康!梁守谦所言,与你之前招供,以及这些搜获的账目,多处印证!你还有何话说?!那些巨额钱款,究竟流向了何处?!”
王守康早已被这连番质证吓得魂飞魄散,又被王守澄那怨毒的目光盯着,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涕泪横流:
“是……是王枢密……不,是王守澄让小的做的……钱……钱大部分进了他的私库……还有……还有一部分……小的不知具体去向,但……但听吩咐,转给了几个河北来的商人……”
“河北”二字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
“胡说!狗奴才!你敢攀扯!”王守澄厉声嘶吼,脸色瞬间惨白。
李逢吉也急忙出声:“此奴疯癫之言,岂可轻信!”
然而,已经晚了。
王守康在极度恐惧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开始断断续续地交代更多细节,虽然凌乱,却将王守澄与河北方面不清不楚的金钱往来,勾勒出了一个模糊却致命的轮廓。
公堂之上,情势急转直下!
李绅与韦处厚、崔郾交换了一个眼神,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
证据链已然初步形成,从宫内贪墨结党,到与河北不明资金往来,再到此前搜获的涉及资敌的“证据”(即便部分存疑),以及王守康的指认,足以对王守澄构成致命打击。
“王守澄!”李绅声如洪钟,拍案而起,“你结党营私,贪墨宫帑,数额巨大!更与藩镇有不明钱财勾连,嫌疑深重!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辩解?!”
王守澄踉跄一步,指着李绅,又指向慕容良,尖声道:“你们……你们这是串通好了要害咱家!陛下!陛下!老奴冤枉啊!”
然而,他的哀嚎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绅不再看他,转向一直面如死灰、沉默不语的李逢吉:
“李逢吉!你身为朝廷重臣,与宦官王守澄勾结,纵容其贪墨不法,更在度支任上,诸多款项不清,疑点重重!你可知罪?!”
李逢吉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他知道,大势已去。
慕容良和裴度一系准备得太充分了,从宫内到朝堂,从人证到物证,织成了一张他无法挣脱的大网。
李逢吉颓然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臣……臣识人不明,御下不严,有负圣恩……甘愿领罪……”
主犯认罪,从犯崩溃,关键人证指认!
三司会审,至此已然明朗!
李绅当庭宣布,将依据今日审讯结果及现有证据,具本上奏,请陛下圣裁!
退堂之后,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长安。李逢吉、王守澄彻底倒台,已成定局!
慕容良走出大理寺,秋日明亮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慕容良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积郁数月的那股浊气,仿佛终于随着这场胜利而缓缓吐出。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象征着帝国法度的巍峨建筑,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步,慕容良走得太难,太险。
回到裴府,文茹雪早已在门前等候,见到他平安归来,脸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吴仪文也站在稍远的地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见他看来,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情绪。
“良哥,辛苦了。”文茹雪上前,轻声说道,眼中带着泪光。
慕容良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慕容良来到裴度病榻前,将公堂上的情形详细禀报。
裴度听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舒心的笑容,他费力地抬起手,拍了拍慕容良的手背,声音虽弱,却充满欣慰:
“好……好……良儿,你……做得比老夫想象的还要好……朝廷……终可暂得清明矣……”
然而,慕容良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
扳倒李、王,只是清除了眼前的障碍,那隐藏在谶纬背后的境外黑手,那些虎视眈眈的藩镇,依旧是大唐的心腹之患。
前路,依旧漫长。
翌日,皇帝的旨意下达,如同最终的雷霆,震动了整个帝国:
李逢吉削去一切官职爵位,流放崖州(今海南三亚),永不叙用!
王守澄剥夺官爵,籍没家产,于内侍省杖毙!
其党羽多人,依律严惩!
王守康等一干从犯,皆按律处置!
裴度忠心体国,虽在病中,仍心系社稷,晋位太尉,以示荣宠。
慕容良不畏权奸,勇于任事,擢升为工部侍郎,兼领将作监。
尘埃,终于落定。
李逢吉与王守澄的时代,彻底终结。
裴度一系,在这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慕容良站在工部衙署的窗前,望着窗外开始落叶的树木,官袍加身,却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知道,这并非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将继续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为了他所珍视的一切,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走下去。
而在裴府之内,随着最大威胁的清除,笼罩已久的阴霾似乎也散去不少。
文茹雪开始张罗着准备过冬,脸上多了笑容。
吴仪文依旧安静,但在无人注意时,她会轻轻摩挲着那枚再也无法送出的云纹玉佩,望着慕容良书房的方向,怔怔出神。
秋深了,冬天即将来临。
但至少,这个冬天,裴府可以暂时获得一丝安宁。
第155章 新雪旧痕
李逢吉、王守澄的倒台,如同在长安这座巨大的权力棋盘上,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盘。
依附二人的党羽或遭清洗,或偃旗息鼓,朝堂风气为之一肃。
慕容良擢升工部侍郎,兼领将作监,虽非中枢宰辅,却也是手握实权、炙手可热的新贵。
往日门庭冷落的裴府,如今又渐渐有了车马往来的迹象,只是慕容良深谙树大招风之理,多以“岳父需静养”为由,婉拒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
时入冬月,长安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