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风险极大,才显诚意之重。”慕容良目光坦诚,“王守澄倒行逆施,勾结藩镇,证据确凿,陛下已然生疑。如今他被暂拘,正是梁少监拨乱反正、更进一步的良机。若梁少监能助朝廷清除奸佞,于国于己,皆是大功一件。裴相虽在病中,然心系社稷,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慕容良这番话,既点明了王守澄的处境,又给出了未来的承诺,更抬出了裴度这块招牌,可谓软硬兼施,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
梁伯沉吟良久,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显然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权衡。
最终,梁伯咬了咬牙,道:“好!既然吴郎中信物在此,老夫便信慕容公子一回!三日后,西市‘胡玉楼’天字丙号房,守谦会去那里查验一批宫中所用玉器。那是我们梁家暗中经营的产业,相对安全。届时,老夫会安排公子与他单独见面。但能否说动他,就看公子的本事了。”
“多谢梁伯!”慕容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郑重拱手。
三日后,西市胡玉楼。
慕容良提前来到天字丙号房,这是一间布置雅致的静室,窗外可见西市熙攘的人流。
慕容良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与宦官打交道,尤其是与王守澄的政敌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一言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寻常富商服饰、身材微胖、面色白净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梁守谦。
梁守谦目光扫过慕容良,带着审视与倨傲。
“阁下便是慕容少监?”梁守谦的声音果然尖细,他在慕容良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并未客套。
“正是在下。梁少监肯拨冗相见,慕容良感激不尽。”慕容良态度不卑不亢。
梁守谦哼了一声:“客套话就免了。慕容少监通过族叔找到咱家,所为何事,不妨直言。”他刻意用了“咱家”自称,彰显其内侍身份。
慕容良知道与这等人物打交道,绕圈子反而落了下乘,便开门见山:
“为助梁少监,搬倒王守澄而来。”
梁守谦眼皮一跳,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冷笑道:
“慕容少监好大的口气。王守澄树大根深,岂是你说搬倒就能搬倒的?况且,咱家为何要信你?又为何要冒此奇险?”
慕容良从容道:
“王守澄资敌叛国,罪证已现,陛下震怒,其倒台只是时间问题。此其一。梁少监与王守澄素有积怨,受其压制多年,如今良机在前,岂能坐失?此其二。裴相虽病,然清流力量犹在,陛下亦需平衡朝局。若梁少监能在此事上立功,内侍省之首,非君莫属。此其三。”
慕容良顿了顿,目光直视梁守谦:
“至于信任……在下可先将一份薄礼奉上。”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的文书,正是从那铁盒真本中摘录的、关于王守澄通过王守康,挪用宫内采办款项,中饱私囊,并打压梁守谦所荐商号的几笔记录。“此物,或可证明在下的诚意,也足见王守澄对梁少监的‘关照’。”
梁守谦接过文书,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握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这些记录,坐实了梁守谦长久以来的猜测和憋屈,王守澄不仅抢了他梁守谦的权,还断了他的财路!
“好!好个王守澄!”梁守谦咬牙切齿,将文书狠狠拍在桌上,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慕容少监,你想要咱家怎么做?”
慕容良知道,火候到了。
慕容良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不需要梁少监做太多。只需在三司重启审讯时,以‘知情内侍’的身份,出面作证,证实王守澄确有挪用宫帑、结交外臣、尤其是与河北藩镇过从甚密之举。同时,若能提供王守澄在宫内结党营私、打压异己的更多证据,则更好。”
梁守谦眯起眼睛,盘算着其中的风险与收益。
出面作证,固然会彻底得罪王守澄余党,但若能借此将其彻底扳倒,自己便能上位。
而且,有裴府和部分清流官员在后面支持,成功率大增。
“此事……咱家需再思量一二。”梁守谦没有立刻答应,但语气已然松动,“三日内,给你答复。”
“静候梁少监佳音。”慕容良知道不能逼得太紧,起身告辞。
离开胡玉楼,慕容良走在熙攘的西市中,感受着秋日略带凉意的阳光,心中却燃起了一簇希望之火。
梁守谦这条线,终于搭上了!
若能说服他,便是斩断了王守澄在宫内的重要臂助,也为最终定罪,增添了最有力的“内应”证据。
然而,慕容良并未放松警惕。
梁守谦此人,贪婪而谨慎,未必会轻易就范。他必须做好两手准备。
回到裴府,他将与梁守谦会面的情况告知了裴度和华老。
裴度倚在榻上,听完后,缓缓道:
“梁守谦……此人可用,但需防其反复。贪利之人,亦可被利所诱。良儿,你需让李琰,再备一份‘厚礼’,若他应下,便即刻送上,安其心,亦算是预付的酬劳。若他反悔……也要有反制之法。”
华老补充道:
“宫中那边,通过郭贵妃,也可再吹吹风,让陛下知道,内侍省中,并非只有王守澄一家独大,亦有忠直可用之人。”
慕容良一一记下,心中对岳父和华老的深谋远虑更为佩服。
就在慕容良为争取梁守谦而奔走时,裴府内宅,文茹雪正带着丫鬟们翻晒冬衣被褥,忙碌中自有条不紊。
吴仪文也在一旁帮忙,她动作细致,将一件慕容良的旧袍子修补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文茹雪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心中轻轻一叹。
她如何看不出吴仪文对慕容良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意?
只是,乱世浮生,前途未卜,这份情愫,注定如这秋日的菊,虽美,却带着凄清与无奈。
她只能装作不知,给予吴仪文更多的关怀与包容。
吴仪文似乎察觉到文茹雪的目光,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温婉却带着一丝怅然的微笑,轻声道:“姐姐,这秋深了,天凉得快,慕容大哥的冬衣,需得早些备好才是。”
文茹雪点头,握住她微凉的手:“妹妹有心了。”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也带来了远方战事与朝局的最新消息。
李光颜在徐州前线,稳扎稳打,虽未取得决定性胜利,却也遏制了王智兴的攻势,战局陷入胶着。
而朝中,因皇帝暂停审讯而暂时平息的波澜下,各方势力正在重新排列组合,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契机。
慕容良知道,与梁守谦的勾连,只是这盘大棋中的一步。
第153章 风起青萍
梁守谦的答复,比慕容良预想的要快。
仅仅隔了一日,梁伯便悄悄递来消息:梁守谦答应了。
但他提出了两个条件:
第一,需先见到那份“厚礼”;
第二,他只会提供王守澄结党营私、打压异己、以及挪用部分宫帑的证据,至于涉及河北藩镇的敏感部分,他“知之甚少”,需慕容良自行设法。
慕容良接到消息,心中冷笑。
这梁守谦果然是老油条,既要拿好处,又想规避最大的风险,只愿锦上添花,不肯火中取栗。
不过,眼下能争取到他在“内斗”层面作证,已是不易,至少能进一步坐实王守澄的劣迹,削弱其在宫中的根基。
慕容良立刻让李琰将早已备好的一匣金珠,通过梁伯转交。
同时,他也加紧了其他方面的部署。
通过华老与刘医正的渠道,再次向郭贵妃传递了信息,强调王守澄在宫内结党、贪墨宫帑、蒙蔽圣听的行径,暗示若能借此良机清除此獠,不仅可正宫闱,更能稳固太子地位。
与此同时,裴度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渐好,开始通过口述,让慕容良代笔,给一些仍在朝中、立场相对中立的官员,如崔群等人,写去了一些看似问候、实则隐含深意的书信。
信中并不直接提及李、王之事,只感慨“朝局纷扰,正气不彰”,追忆当年宪宗皇帝励精图治之景,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当前局面的忧心与对“拨乱反正”的期盼。
这些信件,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特定圈层中悄然荡开涟漪,引导着舆论风向。
慕容良自己,则再次梳理了手中所有的证据。
铁盒中的真本是最致命的武器,但暂时不能轻易动用。
永嘉坊搜获的“证据”(伪造品)虽存疑点,但在梁守谦出面作证、坐实王守澄部分罪行后,其可信度便会大大增加。
慕容良要做的,就是将这些零散的线索,编织成一条清晰、完整、足以令皇帝无法再姑息的证据链。
秋雨连绵,寒意渐浓。
裴府书房内的烛火,常常亮至深夜。
慕容良伏案疾书,整理证词,推演审讯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策。
文茹雪总是默默陪在一旁,或做些针线,或为他添茶研墨,偶尔抬头看向丈夫紧蹙的眉头,眼中满是心疼,却从不出言打扰,只将那份担忧化为无声的陪伴。
这夜,慕容良正对着一份草拟的奏疏提纲凝神思索,文茹雪将一件厚实的披风轻轻搭在他肩上。
“良哥,时辰不早了,明日再忙吧。”她柔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
慕容良回过神,握住她微凉的手,歉然道:“吵到你了?我还有些关节需再想想,很快就好。”
文茹雪摇摇头,看着他清瘦的面颊和眼下的青影,轻声道:
“我不是怕吵。只是看你这些时日,人都熬得脱了形。外头的事再要紧,也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爹爹近日气色好了许多,今儿个还问起你,说……让你不必过于忧急,稳住阵脚,步步为营便是。”
慕容良心中一暖,知道这是岳父在通过妻子提点自己。
慕容良点了点头:“岳父教训的是。我晓得轻重。”他拍了拍文茹雪的手,“你去歇着吧,我再看片刻便睡。”
文茹雪知道劝不动他,只得叹了口气,将烛火拨得更亮些,又去小厨房端了一碗一直温着的燕窝粥来,看着他吃了,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慕容良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有感激,更有一种必须守护这一切的坚定。
慕容良重新将目光投向案头的文书,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就在慕容良这边紧锣密鼓准备之际,李逢吉与王守澄也并未坐以待毙。
虽然被限制在府中和内侍省,但他们通过隐秘的渠道,依旧遥控着外间的党羽,进行着疯狂的反扑和自救。
朝中忽然掀起一股弹劾御史中丞李绅的风潮,指责其在三司会审中“偏听偏信”、“罗织罪名”、“有失公允”。
同时,亦有奏疏为李逢吉鸣冤,称其“劳苦功高”,受“奸人构陷”。
更有一些市井流言开始传播,说永嘉坊的证据实乃裴府伪造,目的是为了清除异己,甚至影射慕容良与河北藩镇“有所勾连”,意图搅乱视听,混淆圣听。
这些反扑虽然未能立刻扭转局面,却也制造了不小的混乱,延缓了三司重启审讯的进程,给慕容良带来了新的压力。
“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了!”李琰愤愤道,“慕容兄,我们是否要再加一把火?”
慕容良沉吟片刻,摇头道:
“不急。他们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们心虚气短。我们若此时自乱阵脚,反而落了下乘。陛下叫停审讯,本就有观望之意。我们如今要做的,是沉住气,将手中的证据和证人准备得更加充分,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击必杀!”
慕容良所说的时机,很快便露出了端倪。
数日后,徐州前线传来战报,李光颜在经过数月围困和数次激战后,终于攻破了徐州外城,王智兴率残部退守内城,负隅顽抗,但败局已定!
消息传回,朝野振奋!
这意味着,困扰朝廷多时的东南乱局,即将平定!
这份捷报,如同一声春雷,震动了沉闷的长安朝堂。
主战派声势大振,而李逢吉、王守澄等人此前或明或暗的“主和”、“姑息”之论,则显得尤为刺眼。
此消彼长之下,皇帝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转变。
慕容良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时机。
他通过郭贵妃,再次向皇帝进言:徐州将定,正宜廓清朝堂,振奋人心,以竟全功。若让李、王这等蠹虫继续盘踞高位,岂非令前线将士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