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这话看似中立,实则将焦点从“该不该升”转移到了“能不能干”,无形中削弱了李逢吉反对的理由。
穆宗见火候已到,便摆了摆手,止住争论,淡淡道:
“众卿所言,皆有道理。慕容良既然嫌疑已清,又素有勤勉之名,擢升一级,亦无不可。便依吏部所议吧。”
“陛下圣明!”支持升迁的官员齐声应道。
李逢吉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再强行反对,只得咬牙忍下这口气。
李逢吉心中惊怒交加,不明白为何形势会突然逆转,更隐隐感到,背后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这一切。
退朝之后,圣旨下达:慕容良晋将作监少监,即日上任。
消息传回裴府,众人皆感振奋。
这不仅仅是官升一级,更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
裴度一系,并未被彻底打倒!皇帝心中,对李逢吉等人已生忌惮!
慕容良接旨时,神色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
慕容良明白,这绝非吏部例行公事,而是岳父通过昔日人脉(如崔群等在吏部的影响),以及郭贵妃在宫中的运作,共同促成的一次精准反击!
目的就是要打破李逢吉的垄断,向朝野宣示裴系力量的存在!
“岳父神机妙算。”慕容良来到裴度榻前,由衷叹服。
裴度倚在软枕上,脸上带着病容,却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微笑:
“此乃第一步,意在示强于外,安己之心,乱敌之阵脚。良儿,少监之位,权责更重,亦更易招风。你需更加谨慎,尤其要抓紧查证李、王勾结的实据!时机,快到了……”
慕容良重重点头。
他慕容良深知,升迁带来的不仅是权力,更是巨大的风险与责任。
李逢吉与王守澄遭此一击,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就在慕容良升任将作监少监的次日傍晚,李琰匆匆来访,带来一个消息:
此前暗中调查李逢吉与王守澄钱财往来的人,似乎引起了对方的警觉,有一名关键的线人,昨日突然失踪了!
第142章 闺阁夜话
慕容良升任将作监少监的消息,如同在沉寂的潭水中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自然也荡入了裴府内宅。
文茹雪心中既为夫君感到欣喜,又难免添了几分隐忧。
权势愈重,所处的风浪便愈急,这道理她自是懂得。
这日晚膳后,文茹雪见吴仪文独自坐在院中亭下,望着初升的新月发呆,神色间似有化不开的轻愁,便端了一碟新做的桂花糕,缓步走了过去。
“妹妹,夜里风凉,怎一人在此?”文茹雪将糕点放在石桌上,柔声问道。
吴仪文回过神来,忙起身欲行礼,被文茹雪轻轻按住。
“姐姐,”她低唤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只是……心里有些闷。”
文茹雪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
“可是又想起吴郎中了?”
自吴远礼死后,这少女便似风雨中飘零的孤叶,虽得裴府庇护,那份丧父之痛与骤然崩塌的依靠,却非短时间内能抚平。
吴仪文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泪珠终是忍不住滚落下来:
“想父亲,也……也觉得自己无用,成了府上的拖累。慕容大哥他……他如今处境艰难,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因着父亲留下的那些麻烦,平白给府上招来祸事……”
吴仪文话语零落,充满了自责与无助。
文茹雪心中叹息,取出丝帕为她拭泪:
“傻妹妹,快莫要说这等见外的话。你既唤我一声姐姐,这里便是你的家。良哥他既将你接回府中,便是将你视为家人,护你周全乃分内之事,何来拖累一说?”
文茹雪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至于良哥……他那人,看着沉静,内里却极有主意,也扛得住事。如今虽风雨大了些,但他既站在了那个位置,便会尽力去担起来。我们做女子的,帮不上前朝的忙,便替他们守好这后方家园,让他们无后顾之忧,也就是了。”
文茹雪提及慕容良时,语气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信赖与柔情。
吴仪文抬起泪眼,看着文茹雪在月光下温婉坚定的侧脸,心中某处似乎被触动,低声道:“姐姐与慕容大哥……感情真好。”
文茹雪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满足:
“世间夫妻,各有缘法。我与他,也算是历经坎坷才走到今日。他那人,心思重,许多事都埋在心底,但他待家人,却是极好的。”
文茹雪看向吴仪文,意有所指地轻声道,“这世间,有些人,有些情义,是值得托付和等待的。”
吴仪文似懂非懂,但文茹雪话语中的温暖与安稳,却让她冰冷的心稍稍回暖。
吴仪文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慕容良遗落、又被她拾起的云纹玉佩,冰凉的触感此刻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
“姐姐,”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慕容大哥他……他查我爹爹的事,会不会有危险?那些符号,还有那些追杀我们的人……”
文茹雪神色也凝重起来,她揽住吴仪文的肩,声音压得更低:
“危险自是有的。但有些事,既然撞上了,便避不开。良哥他并非莽撞之人,他这么做,既是为了弄清真相,还吴郎中一个公道,也是为了……廓清这笼罩在长安城上的迷雾。妹妹,你爹爹留下的东西,或许至关重要。”
吴仪文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我明白。那钥匙……我会好好保管。若……若慕容大哥需要,我……”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眼神已表明了一切。
月光如水,洒在两位女子身上,一个温婉坚韧,一个柔弱中渐生刚强。
在这权力倾轧的缝隙里,这份基于信任与依靠的情谊,显得尤为珍贵。
与此同时,慕容良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华老将一杯刚煎好的安神茶推到慕容良面前:“升迁之喜暂且放一边,李琰那边传来的消息,你怎么看?”
慕容良眉头微蹙:“线人失踪,说明我们触碰到了他们的痛处,也说明他们反应极快,下手狠辣。李逢吉和王守澄,恐怕已经意识到我们在暗中调查了。”
“这是必然。”华老捻须道,“你如今升任少监,目标更大。他们接下来,要么会加紧毁灭证据,要么……会对你发动更直接的攻击。”
慕容良目光沉静:
“岳父此前指点,要查他们核心的利益纽带。线人虽失踪,但既然他们如此紧张,证明我们方向没错。李琰兄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未必只有这一条线。只是,需要更小心,更隐秘。”
“你想如何做?”
慕容良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既然他们怕我们查,那我们就偏要查下去,但要换个法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哦?”
“明日我便以清查将作监历年账册、整饬积弊为由,调阅与兵部、度支司往来的所有文书存档。这是少监分内之职,光明正大,他们无从阻拦。”慕容良道,“而暗中,请李琰兄动用最可靠的、与官面毫无瓜葛的江湖渠道,从那些被王守康逼害的苦主,或者与李逢吉有旧怨的商人处入手。他们防备官面上的人,未必会防备那些看似不相干的‘江湖人’。”
华老点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计可行。只是,江湖之人,亦需谨慎驾驭,莫要反被其累。”
“小婿明白。”慕容良应道,随即又想起一事,“义父,岳父的病……‘病危’之象,还需维持多久?”
华老估算了一下:“裴老儿元气正在缓慢恢复,但底子亏空得厉害。‘病危’之象,最多再维持半月,便需逐渐‘好转’,否则恐伤根本,也易惹人疑心。”
“半月……”慕容良喃喃道,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时间紧迫啊。必须在这半月内,找到足以扭转局面的东西!”
书房内,烛火摇曳,一老一少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低沉的话语声在夜风中飘散,酝酿着下一轮更为惊心动魄的博弈。
第143章 藩镇乱局
慕容良升任将作监少监,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荡开,不仅触及了李逢吉、王守澄的敏感神经,更惊动了那些远在河北、一直密切关注长安动向的藩镇枭雄。
成德镇,镇州节度使府邸。
王廷凑踞坐虎皮交椅之上,身形魁梧,面色黝黑,一双环眼精光四射。
他听着麾下谋士诵读从长安快马送来的密报,嘴角渐渐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
“裴度老儿病得快死了?李逢吉和王守澄那两个阉竖玩意儿把持了朝堂?嘿嘿,好!好得很!”
王廷凑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老子还以为那李愬、李光颜有多能耐,原来长安城里自己先乱成了一锅粥!”
他猛地一拍案几:“告诉朱克融(卢龙节度使),还有史宪诚(魏博节度使),机会来了!朝廷现在自顾不暇,哪还有力气管我们?让弟兄们都打起精神,给老子往狠里打!他李光颜不是能守吗?看他能守到几时!粮草?抢他娘的!”
“大帅,”一旁的心腹将领躬身道,“长安乱了固然是好,但李逢吉、王守澄毕竟掌权,我们是否……也该派人去走动走动?免得他们在陛下面前,尽说咱们的坏话。”
王廷凑眼珠一转,狞笑道:
“当然要去!不仅要派人去,还要带足黄白之物!李逢吉贪,王守澄更贪!喂饱了他们,让他们在皇帝老儿面前替咱们说话,至少也得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你立刻挑选机灵可靠的人,带上厚礼,秘密进京!记住,绕过那些清流酸儒,直接去找王守澄那条老阉狗!”
“属下明白!”
几乎在同一时间,幽州卢龙节度使府内,朱克融也得到了类似的消息。
与王廷凑的嚣张跋扈不同,朱克融更为阴沉多疑。
“裴度倒台,李、王上台……此乃天助我也。”
朱克融捻着颌下短须,眼神闪烁,“然李逢吉、王守澄,皆非善类,与之谋,无异与虎谋皮。需得小心应对。”
朱克融沉吟片刻,吩咐道:“派人携带重礼入京,一半明着走王守澄的门路,另一半……想办法接触一下东宫的人,或者那位刚升了官的慕容良。”
幕僚一愣:“大帅,慕容良乃裴度之婿,与我等乃是死敌,为何要接触他?”
朱克融冷笑一声:
“敌人?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裴度虽倒,其势未绝。那慕容良能在此刻升官,必有过人之处,或其背后仍有依仗。多留一条线,总无坏处。况且,听闻此人正在查李、王的不法事?敌人的敌人,或许能有点用处。”
而在魏博,刚刚弑帅自立、根基未稳的史宪诚,对长安的剧变更是敏感。
史宪诚既渴望得到朝廷的正式册封以稳固地位,又怕长安借此机会对他用兵。
“速派使者入京!带上魏博的特产和……和搜刮来的珍宝!”
史宪诚急不可耐地命令,“首要目标是王守澄,务必让他答应在陛下面前美言,尽快颁下节度使旌节!至于李逢吉那边,也要打点到位。告诉使者,只要事情办成,本帅不吝重赏!”
一时间,来自河朔三镇的密使,携带着巨额的财货和各自镇将的期许,如同幽灵般,沿着不同的路径,悄无声息地向长安汇聚。
他们的目标高度一致——贿赂掌权的宦官与朝臣,换取朝廷对他们在河北割据事实的承认,或至少是默许。
长安,平康坊,王守澄的一处隐秘别宅。
烛光摇曳,映照着满室珠光宝气。
王守澄眯着眼,看着眼前几口打开的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锭、玉器、珍珠玛瑙,璀璨夺目。
来自成德镇的密使躬身站在下首,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王枢密,我家大帅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只求枢密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河北之事,实是朝廷先前措置失当,逼反了忠良啊……”
王守澄慢条斯理地拨动着茶盏,皮笑肉不笑地道:
“王廷凑……嘿嘿,倒是识趣。回去告诉你家大帅,陛下面前,咱家自然会分说。只是嘛,这朝中也不是咱家一人说了算,李相爷那边……”
“李相爷那边,自然另有孝敬,绝不会让枢密为难!”密使连忙保证。
王守澄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让密使退下。
王守澄走到一口箱子前,拿起一块沉甸甸的金锭,在手中掂量着,脸上露出贪婪而阴冷的笑容。
“裴度啊裴度,你瞧瞧,你倒下了,这天下,照样有人求着咱家办事。跟你那套忠君体国的酸腐道理比,还是这黄白之物实在。”
几乎与此同时,慕容良在将作监衙署内,也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慕容良以清查账册为由调阅文书,过程虽偶有拖延,却并未遇到想象中的强力阻挠。李逢吉那边,似乎突然变得“宽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