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与华老的“以毒攻毒”之策,确已奏效。
李逢吉与王守澄暂时收敛了锋芒,朝会上不再有激烈的攻讦,京兆尹对慕容良案的审理也陷入了停滞,既不结案,也不放人,仿佛被遗忘在这阴冷的角落。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也是一种煎熬的等待。
这夜,月隐星稀,牢房内愈发寒冷。
慕容良正靠墙假寐,梳理着纷乱的线索,忽闻牢门铁锁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并非狱卒平日开锁的粗暴动静。
慕容良立刻警醒,屏息凝神,暗中握紧了藏在铺草下的半截磨尖的筷子。
牢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动作轻捷如猫。
借着廊道远处微弱的光线,慕容良看清来人并非狱卒,而是一个穿着皂隶号衣却面生得很的矮瘦汉子。
那汉子凑近,低声道:“慕容大人莫惊,小的受人之托,给大人捎句话。”
慕容良不动声色:“何人?”
“大人不必问。”汉子语速极快,“托我之人言:波斯邸之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望大人慎之再慎,勿再追查符号之事,或可保全。”
这话语带着文绉绉的意味,却又透着一股冰冷的警告。
慕容良心中一动,试探道:“是王枢密府上,还是元相门下?”
那汉子却摇摇头,眼神有些闪烁:“非也非也……大人只需记住,有些浑水,蹚不得。言尽于此,大人保重。”
说罢,不待慕容良再问,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在门外,锁扣再次轻轻合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慕容良眉头紧锁。
这警告来得突兀,语气不像王守澄那般阴狠直接,也不像元稹门下那般迂回伪善,倒带着几分……江湖气。
是那伙“猎户”的警告?还是“玄枭”另一派的试探?
慕容良反复咀嚼着“木秀于林”和“堆出于岸”这两句,这分明是暗示他因追查符号(木、堆)而招致了祸患(风、流)。
对方似乎知道慕容良他在查什么,并且明确阻止他继续下去。
未等慕容良想明白,次日午后,又生变故。
一名书吏模样的人,跟随狱卒前来登记囚犯情况。
轮到慕容良时,那书吏低头记录,却趁狱卒转身的间隙,将一小卷纸条迅速塞入慕容良手中,同时轻声细语地说:“故人问,钥匙可还安好?风起青萍之末,浪成微澜之间。”
慕容良心中剧震!
“钥匙”!这指的是吴仪文那枚铜钥匙!
而“风起青萍”、“浪成微澜”,分明指向谶纬之事,暗示细微的征兆可能引发巨变!
这“故人”,莫非是那西域胡商石郎的同党?或是与谶纬背后的境外势力有关?
书吏记录完毕,若无其事地随狱卒离开。
慕容良背转身,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静待转机。”
字迹娟秀,似乎出自女子之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夜子时左右,慕容良忽听隔壁牢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吟道:“……荧惑守心……天象示警……长安……长安恐有血光之灾啊……”
随后便是狱卒的呵斥和鞭打声,那声音戛然而止。
荧惑守心!
这在古代星象学中是大凶之兆,常与帝王灾祸、战争兵燹相联系!
这老囚是信口胡言,还是意有所指?
在这敏感时刻,提及此等星象,是否与那谶纬符号中的“星辰坠野”暗合?
接连三拨不同来源、不同目的的接触与暗示,让慕容良深感自己已身处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
慕容良躺在冰冷的草铺上,将线索一一铺开:
第一拨(皂隶汉子):警告停止追查符号。
语气江湖,可能代表“猎户”或“玄枭”中较为谨慎的一派,其背后或与某些对现状不满、但不愿立刻撕破脸的藩镇势力有关?他们似乎想维持某种平衡,不愿长安立刻大乱。
第二拨(书吏):询问钥匙,暗示谶纬。
指向境外势力(吐蕃/回纥?),他们利用谶纬搅动风云,所图甚大,可能想引发大唐内乱,以便趁虚而入。“静待转机”或许意味着他们正在策划某个具体行动。
第三拨(老囚):呼喊“荧惑守心”,制造恐慌。
这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安排,利用星象迷信进一步渲染不安气氛,为潜在的叛乱或宫变制造舆论。
这三股暗流,目的各异,手段不同,却都在这长安城的地下汹涌奔腾。
宦官(王守澄等)把持朝政,构陷忠良;境外势力利用谶纬,图谋不轨;藩镇势力(可能以“猎户”为代表)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而岳父裴度,就像一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既要应对明面上的政敌,又要警惕这些暗处的冷箭。
慕容良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被动等待。
必须设法将狱中得到的这些零碎信息传递出去,让岳父有所防备。
同时,慕容良他也必须自救,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外界的博弈。
慕容良想起华老探监时,曾悄悄塞给他一小包药材,说是“安神之用”。
慕容良仔细检查那包药材,在其中发现了几粒颜色、形状略有差异的草籽。他心中一动,想起华老曾教过他的一些简单传递密信的方法。
慕容良撕下内衣一角,用炭棍将这三日遇到的异常情况及自己的分析,以极小的字迹写下,然后将布条小心裹入那几粒特殊的草籽中,混入药材包。
次日,当狱卒送来饭食时,慕容良借口腹痛难忍,请求狱卒帮忙将“华老所赠安神药”熬煮送来。
慕容良故意将药材包弄得散乱,那几粒裹着布条的草籽便混在其中。
慕容良他赌的是,这狱卒已被李琰或裴府暗中打点过,或者至少不会仔细检查一包看似寻常的药材。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
慕容良不知道自己的密信能否顺利送出,也不知道外面的局势究竟恶化到了何种地步。
就在慕容良他几乎要绝望之时,牢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来的,却是京兆尹的一名判官,态度竟有几分客气。
“慕容监丞,经查,西市波斯邸一案,尚有疑点。有人呈递状纸,证明你当晚确是追踪线人,而非私会。加之裴相保举,陛下亦有垂询……今日便可开释,望你回府后,安分守己,莫再滋生事端。”
慕容良怔住了。
就这么……放了?
慕容良走出阴森的大牢,重见天日,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前来接慕容良的,只有老管家和两名裴府护卫,文茹雪并未前来,想必是府中亦不安宁。
回到裴府,气氛凝重。
文茹雪见到慕容良,未语泪先流。
华老面色沉郁,将慕容良引入密室。
“良儿,你受苦了。”华老叹道,“你传来的消息,老夫已收到。局势比想象得更复杂。裴老儿在朝中,如今是举步维艰。”
“岳父他……”
“李逢吉与王守澄表面暂缓,实则暗通款曲,正在筹划更大的阴谋。你狱中所示三股暗流,裴老儿亦有察觉。尤其是那‘荧惑守心’之语,已在市井悄然传开,人心浮动。”华老稍顿了一下,“更麻烦的是,徐州战事,李光颜虽稳住了阵脚,但王智兴得了河北叛镇暗中资助,气焰复炽,短期内难下。朝中主和之声又起,皆言裴老儿劳师无功。”
内忧外患,交相逼迫。
慕容良沉默片刻,问道:“那……吴小姐如何?钥匙可还安全?”
文茹雪接口道:“吴妹妹近日精神好些了,只是时常惊悸。那钥匙她一直贴身藏着,未曾离身。”
慕容良点了点头:“我不能坐以待毙。那三股暗流虽险,或也可互为制衡。或许……我们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
华老看着他:“你想如何?”
慕容良压低声音:“既然有人不想我查符号,有人想找钥匙,还有人想搅乱长安……那我们便主动放出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看看鱼儿会不会上钩。至少,要弄清楚,那伙‘猎户’,究竟是敌是友!”
第134章 投石问路
慕容良出狱后的第三日,长安城上空积聚的阴云终于化作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裴府庭院中的青石板,洗刷着连日来的尘埃,却洗不去弥漫在府内外的凝重气氛。
密室中,炭火微红,驱散了些许春寒。
慕容良、华老、文茹雪以及悄然到访的李琰围坐一处。
慕容良已将狱中所遇及自己的分析详细道出。
“……故此,眼下京师之内,实则有三大暗流:王守澄、李逢吉等阉宦朝臣为一党,把持明面朝局,构陷倾轧;利用谶纬、可能与外邦勾结者为另一党,意在搅乱天下,火中取栗;而那伙身份不明的‘猎户’,其背后或与某些藩镇关联,静观其变,意图难测。”
慕容良总结道,目光扫过众人。
李琰捻着胡须,忧心忡忡:“这三股势力,无论哪一股,都非易与之辈。如今犬牙交错,敌友难辨,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啊。”
文茹雪紧握着慕容良的手,眼中满是担忧:“良哥,你方才说要主动放出消息,这……是否太过行险?”
华老却缓缓点头,眼中透着医者剖析病理时的冷静:“良儿此议,虽险,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病疴沉痾,若只用温补之药,难起沉疴,有时需用些‘虎狼之剂’,激出病根,方能对症下药。如今局面,敌暗我明,若一味防守,只会被步步蚕食。主动投石问路,或能搅乱对方阵脚,使其露出破绽。”
慕容良见华老支持,心中稍定,道:“义父所言极是。我们需选一个恰到好处的‘石子’。这石子,既要能引起三方注意,又不能直接暴露我们的底牌和意图。”
“以你之见,这‘石子’为何?”李琰问道。
慕容良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文茹雪身上:“雪儿,吴小姐近日情况如何?那枚铜钥匙,她可还时常提及?”
文茹雪道:“吴妹妹情绪稍稳,但夜间仍多梦魇。那钥匙她视若性命,藏在贴身处,我曾见她无人时偷偷取出摩挲,似在思念其父。”
慕容良说道:
“好!那我们就从这钥匙入手。这钥匙是吴远礼留下的关键之物,谶纬一方想要它,‘玄枭’或其背后之人可能也想得到它。我们便以此做文章。”
慕容良压低声音,说出计划:
“我们不直接提及钥匙,而是通过可靠又不易追查的渠道,在市井间散播一则流言。就说……前度支司郎中吴远礼死前,曾将一关系重大的秘藏之物,交予其女保管,此物非金非玉,却牵涉一桩前朝旧案,与当今某些显贵的出身隐秘相关。”
华老接话道:“前朝旧案?显贵出身?此说模糊,却又引人遐想,尤其能触动那些心中有鬼之人。”
“正是。”慕容良点头,“这流言虚虚实实。实者,吴远礼确留了东西给女儿;虚者,我们将其内容模糊化,引向‘出身隐秘’,这既能引起对谶纬感兴趣的那方注意(因谶纬常涉及天命归属),也可能让王守澄之流疑心是否与自家或宫中某些不宜外扬的旧事有关,甚至那伙‘猎户’背后的藩镇,若对朝中秘辛有兴趣,也可能被吸引。”
李琰抚掌道:“妙!此乃阳谋!流言一出,各方势力必会暗中打探,动作频频。我们便可静观其变,看哪条鱼先咬钩,又如何咬钩。”
“但吴妹妹的安全……”文茹雪最是心善,首先想到此处。
慕容良握紧她的手:
“放心。流言只言‘秘藏之物’,不提钥匙形状,更不点明在吴小姐手中。我们只需加强府中戒备,尤其保护好吴小姐。同时,我会让‘夜枭’兄弟暗中留意,看是否有可疑之人在府外窥探。”
计议已定,李琰便动用手下那些茶楼酒肆、三教九流的关系网,将这则经过精心打磨的流言,如同播撒种子般,悄无声息地撒入了长安城的各个角落。
流言如同春雨中的霉菌,在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中悄然滋生蔓延。
起初几日,裴府外并无异常,长安城似乎依旧沉浸在春雨的宁静之中。
然而,第五日黄昏,雨势稍歇,“夜枭”带来消息:
发现有两拨形迹可疑的人,连续两日在裴府周边街巷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