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虽清晨,已是人声渐起。
胡商卸下门板,摆出琳琅货物,中原客商亦穿梭其间,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混杂着香料、皮革、牲畜的复杂气味。
慕容良压低帽檐,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家挂着波斯纹样旗幡的借贷铺子,果然见周怀恩缩着肩膀,在铺子对面一个卖胡饼的摊贩前逡巡,神色焦灼,不时望向铺门,却迟迟不敢入内。
慕容良心中冷笑,正欲寻个隐蔽处仔细观察,忽闻身侧一阵急促马蹄声与惊呼!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似是受了惊,拉车的双马嘶鸣着偏离街道,直冲向路旁一个卖绢花的摊位!
摊主是个小女孩,吓得呆立当场,眼看就要被马蹄踏中!
千钧一发之际,慕容良不及细想,身形疾动,如猎豹般扑出,一把揽住那小女孩,就势向旁侧滚倒,险险避开了惊马的铁蹄。
马车轰然撞翻绢花摊,方才停住,车帘掀动,传出女子惊恐的尖叫声。
慕容良扶起惊魂未定、哇哇大哭的小女孩,检查她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周围人群围拢过来,议论纷纷。
此时,马车夫方才连滚带爬地控住惊马,车帘被一只纤白的手猛地掀开,一位身着鹅黄锦缎斗篷、云鬓微乱的年轻女子探出身来,脸色煞白,急声问道:“可曾伤了人?”
她的目光恰好与刚刚抬头的慕容良撞个正着。
只见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眉目如画,气质清雅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贵与疏离,此刻因受惊和担忧,双颊泛红,眼波流转间自有一股动人气韵。
她见慕容良虽衣着普通,但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眼神沉静锐利,此刻正护着那小女孩,不由微微一怔。
“小姐放心,这位郎君身手敏捷,小姑娘无碍。”旁边有路人忙道。
那女子闻言,神色稍安,看向慕容良,欠身道:“多谢这位郎君援手之恩。车马无状,险些酿成大祸,实在愧疚。”声音清越,礼节周到。
慕容良微微颔首,还礼道:“举手之劳,娘子无恙便好。”他目光扫过马车徽记,并非京中常见的高门式样,一时难以判断其来历。
那女子却似对他颇感兴趣,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道:“瞧郎君气度,非常人。不知高姓大名?今日之恩,改日必当……”
话音未落,忽见那借贷铺子方向一阵骚动。
慕容良眼角余光瞥见周怀恩像受了惊的兔子般,猛地钻入旁边一条小巷,消失不见!
慕容良心中暗骂一声,失了追踪目标,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那女子道:“在下区区贱名,不足挂齿。娘子受惊,还需好生安抚。告辞。”说罢,不待那女子再言,拱手一礼,迅速转身,挤入人群,朝着周怀恩消失的方向追去。
那女子望着慕容良迅速远去的背影,樱唇微张,似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丝好奇与玩味。
她身旁的嬷嬷低声道:“小姐,该回去了。方才真是惊险……”
女子却恍若未闻,只低声自语:“好敏捷的身手,好冷冽的眼神……却不知是哪家的郎君?”
她目光一转,瞥见地上掉落的一枚小小玉佩,似是方才那郎君救人时从怀中滑出的。
她弯腰拾起,只见玉佩质地普通,却雕刻着奇特的云纹,不似凡品。
而此时,慕容良在小巷中穿梭,却早已失了周怀恩的踪迹。
慕容良懊恼地一拳砸在墙上,惊起几只寒鸦。
功亏一篑!
慕容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今日虽未抓到周怀恩现行,却印证了其确有鬼祟之行,且经济窘迫,此便是突破口。
只是,方才那女子……似乎并非寻常人物。
慕容良摇摇头,将那偶然的邂逅抛诸脑后,如今危机四伏,岂是思量这些的时候。
慕容良需立刻回府,重新部署,从周怀恩的财务漏洞入手。
慕容良不知,方才那惊鸿一瞥的鹅黄衣衫女子,正是度支司那位刚被慕容良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与王守澄过从甚密的郎中吴远礼的独生爱女——吴仪文。
更不知,慕容良遗落的那枚云纹玉佩,已悄然落入吴仪文手中。
而吴仪文回到府中,把玩着那枚带着男子体温的玉佩,回想起那双深邃冷冽的眼眸,心中涟漪微漾。
吴仪文唤来心腹丫鬟,低声吩咐:“去查查,今日西市救人的那位青衣郎君,究竟是何人……”
一场意外的邂逅,犹如投入命运漩涡的一颗石子,其漾开的波纹,或将悄然改变许多事情的走向。
慕容良的危局,似乎也因此,透入了一丝难以预料的光亮,抑或是……更深的迷雾。
第115章 芳心暗动
慕容良无功而返,回到裴府,面色沉郁。
慕容良即刻召来李琰与老管家,将周怀恩的可疑行迹及其可能面临的财务困境道出。
“周怀恩此人,品性卑劣,如今又似债台高筑,被王守澄拿捏住把柄,行此背主求荣之事,不足为奇。”李琰捻须沉吟,“只是,如今密匣已失,空有猜测,难以扳倒他,更遑论撼动王守澄。”
老管家道:“老奴已加派人手,暗中盯着周府一举一动。只是周怀恩经此一事,恐如惊弓之鸟,近日未必再敢与外间联络。”
慕容良目光幽深:“他越是躲藏,越是心虚。不必等他联络,从他债主入手。李大人,那家波斯胡商的借贷铺子,可能查到周怀恩借贷的底细?”
李琰面露难色:“这些胡商,最是看重信誉,口风极紧,且背后往往有权贵撑腰,恐不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慕容良打断道,“威逼利诱,总能撬开一条缝。所需银钱,从我私账支取。务必拿到周怀恩画押的借据副本,或能让其开口的实证。”
李琰见慕容良决心已定,咬牙道:“好!李某便去试试!”
安排已定,慕容良独坐书房,心中却并不平静。
周怀恩虽是一条线索,但远水难救近火。
王守澄、元稹既已夺走密匣,下一步必定是罗织罪名,将自己彻底置于死地。
御史台那边的调查,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慕容良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自己仿佛网中之鱼,挣扎的空间越来越小。
岳父那边,消息尚未传回,也不知能否有所作为。
就在慕容良苦思对策之际,他并未料到,那日西市一场意外的邂逅,正悄然发酵。
吴府绣楼之内,暖香馥郁。
吴仪文斜倚在窗榻上,手中兀自捏着那枚云纹玉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奇特的纹路,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枯枝上跳跃的雀鸟,神思早已飞远。
那日西市惊马,那青衣郎君矫健的身手、冷冽沉稳的眼神,以及后来拒不留名、匆匆离去的背影,竟在吴仪文心中挥之不去。
吴仪文自幼被父亲娇养深闺,所见多是阿谀奉承或附庸风雅之辈,何曾见过那般临危不乱、眼神锐利如刀却又透着几分孤高落寞的男子?
“他究竟是谁?”吴仪文低声自语,脸颊微微发热。
吴仪文唤来心腹丫鬟翠儿:“前日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了?”
翠儿小心翼翼回道:“小姐,那日西市人多眼杂,那位郎君又离去得急,只依稀听人说他身手极好,像是军中或是习武之人,具体名姓却无人知晓。不过……”翠儿顿了顿,压低声音,“奴婢打听到,那日惊马之后不久,附近好像出了点乱子,有个姓周的穷官慌里慌张跑掉了,还有人看见一个穿着像您说的那位郎君的人追了过去……”
“周姓穷官?”吴仪文秀眉微蹙,“可知是哪个衙门的?”
“好像……以前是个刺史,如今罢官在家,姓周,叫周怀恩的。就住在南城陋巷里。”翠儿道,“小姐,您打听这个做甚?莫非那郎君与这周怀恩有关?”
吴仪文心中一动。
周怀恩?她似乎听父亲在家中与幕僚谈话时,偶尔提及过此人,言语间颇多鄙夷,似是说其攀附裴度又品行不端。那救她的郎君,为何要追踪周怀恩?
吴仪文越想越是好奇,那郎君的身份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更添几分吸引力。
正思忖间,丫鬟来报,老爷回府了。
吴仪文心思一转,整理了一下衣裙,拿起桌上的一碟新做的点心,款步走向父亲的书房。
书房内,度支司郎中吴远礼正与一心腹幕僚低声交谈,面色凝重。
“……裴度一去,王枢密和元相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慕容良那小子,必须尽快按死,免得节外生枝。只是李绅那老匹夫横插一杠,暂时动他不得,着实恼火!”吴远礼的声音带着一丝烦躁。
幕僚道:“东翁不必过于忧心。御史台那边,我们的人也在使劲。更何况,最关键的东西已然到手,他慕容良翻不了天。只是需防着他狗急跳墙……”
“父亲。”吴仪文端着点心,笑吟吟地推门而入,“您回来了?尝尝女儿新做的桂花糕。”
吴远礼见是爱女,脸上凝重稍敛,换上慈色:“是仪文啊,放那儿吧。为父正忙,你自己去玩吧。”
吴仪文却并不立刻离开,佯装好奇道:“父亲方才在说什么慕容良?可是那位……裴相公府上的女婿?女儿似乎听人提起过此人。”
吴远礼眉头一皱:“你打听这些做甚?此乃朝堂之事,非你闺阁女子该问的。”
吴仪文撒娇道:“女儿只是好奇嘛。听说他惹了麻烦?不知是犯了何事?”
那幕僚笑道:“小姐有所不知,此人贪墨军资,罪证确凿,如今已是自身难保了。”
吴仪文心中猛地一沉!
慕容良?
竟是那个近日长安城中传言沸沸扬扬的裴府女婿?
他竟是那日救她之人?
可他看起来……全然不像是贪墨小人啊!
吴仪文强压下心中惊涛,故作天真道:“哦?竟是这样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女儿还以为……罢了罢了,不打扰父亲议事了。”
她放下点心,乖巧地退了出去。
回到绣楼,吴仪文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慕容良……那个身影不断地在吴仪文脑海中浮现。
为何一个被指认为贪墨犯官的人,会有那般清澈锐利的眼神?
会毫不犹豫地冒险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卖花女?
父亲和幕僚的言语,为何听起来那般急切地想将他置于死地?
吴仪文再次拿起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一个大胆的念头,悄然在吴仪文心中滋生。
吴仪文要知道真相。
关于慕容良,关于父亲正在参与的这一切。
或许,吴仪文无意中捡到的,不仅仅是一枚玉佩。
第116章 困兽犹斗
慕容良并未坐以待毙。
李琰那边虽尚未撬开胡商的口,但针对周怀恩的监视网已悄然收紧。
老管家派出的都是裴府豢养多年的老手,行事极为隐秘,将周怀恩所居陋巷盯得如铁桶一般。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周怀恩惊魂稍定后,那迫在眉睫的债务便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躲了两日,见外间似乎风平浪静,周怀恩实在熬不住,终于在一个深夜,裹紧破旧的棉袍,鬼鬼祟祟地溜出家门,却不是再去西市胡商那里,而是七拐八绕,走向了位于崇仁坊的一处僻静宅邸——那是度支司郎中吴远礼一处极少人知的私宅。
盯梢的人立刻将消息传回裴府。
慕容良闻报,一脸的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