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曰:检校司空、镇州四面行营都招讨使裴度,劳苦功高,然年事已高,久戍边陲,朕心实悯。特进授代理司徒、同平章事,充东都留守,加判东都尚书省事、都畿汝防御使、太微宫等使,即日交割军务,赴洛阳任所。所遗招讨事宣,着……同平章事元稹,权领其事……”
诏书一下,满殿皆惊!
虽早有风声,然真听到这“鸟尽弓藏”的旨意,仍令不少尚有良知的朝臣心头发寒。
解除裴度兵权!
在这河朔尽丧、军心涣散、最需老成谋国之臣稳定大局的关头,竟然要解除裴度的兵权!不仅解除,更是明升暗降,将其打发到东都洛阳那闲散之地去“颐养天年”!
而接替裴度的,竟是元稹!那个以诗词名动天下、却素无军功、更与宦官过从甚密的元才子!
“陛下!不可!”一声悲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御史踉跄出班,扑倒在地,“裴相公国之柱石,虽一时战事不利,乃因粮饷不继、将士不用命,非战之罪也!今危局未解,骤然易帅,还是以元相代……此非但寒了前线将士之心,更恐……更恐酿成不忍言之祸啊!乞陛下收回成命!”
有了带头的,数名言官、给事中纷纷出列,伏地力谏:“陛下三思!”“裴度一去,河北谁人能镇?”“元相虽才高,然未谙军旅,岂可付以重兵?”
穆宗被吵得头痛,面露不悦,拂袖道:“朕意已决!裴度年迈,也该歇歇了。元稹干练,必能体朕苦心,妥为处置。退朝!”说罢,竟不顾群臣反对,起身径自退入后殿。
王守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扫了一眼跪满一地的官员,慢悠悠地收起诏书。
消息如野火般烧遍长安。
裴府之中,慕容良接到消息时,正在核对一批紧急调往河东的军械清单。他手中的笔顿了顿,一滴浓墨污了纸笺,随即面色如常地将其团起扔进纸篓,对报信的李琰淡淡道:“知道了。”
语气平静得让李琰感到一丝心惊。
然而,朝中的抗争并未因穆宗的退朝而停止。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大唐谏官风骨最后的绝唱。
从便殿的角门,到处理政务的延英门,每日都有二三起谏官集体跪伏请愿,要求面圣,收回成命。
雪花般的奏疏飞入中书门下,堆满了穆宗的案头。
“当前尚未息兵,裴度有将相的全才,不应将他安置在闲散之地!”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况以文臣代武将,于危局何益?”
“陛下若执意如此,只恐天下忠臣义士齿冷,三军将士解体!”
谏官们言辞激烈,甚至有人以辞官相胁。
穆宗被这前所未有的谏诤浪潮弄得心烦意乱,手足无措。他明白“人心在裴度”,既恼怒又有些心虚,既不敢严惩谏官,更不愿收回成命——那无异于自打耳光,且得罪了支持此议的王守澄与元稹。
僵持数日后,穆宗采取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更显凉薄的做法:下旨命裴度不必再回长安面对这尴尬局面,可直接从太原行营启程,途经长安亦不必入朝觐见,径直前往洛阳赴任即可。
这无异于告诉天下人:皇帝不想见你,你赶紧离开权力中心。
至此,罢黜裴度已成定局。
而此刻的宰相崔植、杜元颖以及新加入的王播,面对王廷凑、朱克融愈发猖獗、甚至开始勒索朝廷要求正式册封的叛藩强横局面,早已束手无策。他们见裴度被罢,最后一点主战的指望也已破灭,索性破罐破摔,联名上奏,正式“奏请穆宗罢兵”,并匪夷所思地提出“替王廷凑、朱克融昭雪”——仿佛他们不是叛逆,而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冤枉!
慕容良站在将作监的院中,听着远处皇城方向隐约传来的钟鼓声,手里捏着一份抄录的罢兵奏疏摘要。
阳光照在慕容良脸上,却暖不透那层冰霜。
岳父一生忠忱,换来的是猜忌、罢黜与驱离。
田布满门忠烈,换来的是背叛、围困与自刎。
而真正的蛀虫与叛逆,却即将被“昭雪”,安享富贵。
这大唐的天,早已不是朗朗乾坤。
慕容良缓缓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
也好。
忠良无路,奸佞当道。
慕容良转身,走向值房。
案头,那本记录着无数罪证的密册,正静静地等待着。
第111章 密匣
裴度罢黜的诏命,终是明发天下。
虽经谏官力争,穆宗稍作让步,允裴度“以司徒、同平章事”之尊荣衔赴东都,实则兵权尽解,闲置洛阳。
圣意如刀,寒彻人心。
消息传至太原行营,将士哗然,悲愤之气弥漫军寨。
多少士卒曾随裴度平定淮西,转战河朔,知其爱兵如子,赏罚分明。
如今战事未息,朝廷却自断股肱,岂不令人心冷?若非裴度威望素著,强压抚慰,几欲酿成兵变。
裴度本人,接旨时却异常平静。他屏退左右,独坐中军帐内,对着那卷黄绫诏书,默然良久。
帐外寒风呼啸,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一如裴度此刻心境,苍凉而空旷。
一生功业,四朝心血,终究抵不过君王一念之疑,奸佞数语之谗。
裴度提笔写下谢恩表章,字句恭谨,无一丝怨怼,唯有请求朝廷念及深州孤城、牛元翼及数万军民,速发援兵,勿使忠魂饮恨。
然而,这最后的忠告,送至长安,亦如石沉大海。
此刻的朝堂,崔植、杜元颖、王播等宰相,正忙于与王守澄、元稹(已迫不及待开始插手军务)商议如何“体面”地罢兵,如何措辞才能既安抚叛贼,又保全朝廷那点可怜的颜面。
裴度的声音,已被刻意忽略。
二月中,裴度轻车简从,离开太原行营。
没有盛大的饯行,唯有部分心腹将佐默默相送,气氛压抑悲壮。
老相国鬓发如雪,容颜憔悴,却依旧脊背挺直,登车之时,回望北方烽烟之地,喟然长叹,最终只化作一句:“诸君……好自为之。”车驾南行,碾过冻土,留下无尽苍凉。
慕容良在长安,密切关注着岳父行程及朝中动向。
慕容良知裴度途经长安亦不得入朝,便早早安排人手,在官道旁设下一处简易驿亭,备好热汤饭食,只待裴度车驾经过时,能稍事休息,见上一面。
这日午后,阴云低垂。
慕容良携文茹雪、华老、灵素,于亭中静候。
文茹雪眼眶红肿,显是哭过多次,紧紧攥着慕容良的衣袖,翘首以盼。
终于,远处烟尘起处,一支小小的车队缓缓行来。
旗帜黯淡,人马皆疲。
为首的马车停下,车帘掀开,露出裴度那张饱经风霜、满是倦容却依旧沉静的面庞。
“父亲!”文茹雪哽咽着扑上前去。
“岳父大人。”慕容良躬身行礼,声音低沉。
华老亦上前拱手,神色凝重。
裴度下了车,看着女儿女婿,又看看华老和怯生生行礼的灵素,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不必多礼。风雪路途,能在此见你们一面,甚好。”
几人进入亭中。
文茹雪强忍泪水,为父亲奉上热汤。
裴度饮了几口,暖了暖身子,目光扫过慕容良:“朝中近日情形,我已知悉。罢兵乞和,势不可免。牛元翼……深州……唉!”他重重叹息一声,满是无力与痛惜。
慕容良沉声道:“岳父放心离京,长安一切,有小婿。”
裴度深深看他一眼,低声道:“良儿,时局至此,已非人力可挽。汝在朝中,凶险更甚往日。王守澄、元稹之流,心胸狭隘,必不容你。凡事……当以保全自身与雪儿为上,切莫……强出头。”这话语中,竟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退意与嘱托。
慕容良心中酸楚,却知此刻不是表露心迹之时,只郑重应道:“小婿谨记。”
短暂相聚,终须一别。
裴度不敢久留,恐生事端,稍事休息后,便即登车续行。
文茹雪泪如雨下,追着马车行了数步,被慕容良紧紧拉住。
望着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下,慕容良扶住几乎瘫软的文茹雪,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四周旷野。
慕容良隐约感到,远处林莽之中,似有窥探的目光。
就在裴度离开京畿地界的次日,一场针对慕容良的风暴,骤然掀起!
度支司那位“病愈”复职的王主事,联合军器监两名郎中,突然发难,联名上奏,弹劾将作监丞慕容良“借督办军械之便,勾结奸商,以次充好,虚报价格,贪墨巨额军资”,并附上数份“确凿”账目及“人证”口供,言之凿凿!
奏疏直抵中书,王播、元稹当即批示“严查”!
王守澄更是在穆宗跟前痛心疾首,言道:“不想裴相女婿,竟也是此等蠹虫!难怪前线军械不济,恐与此大有干系!”
一夕之间,慕容良从勤勉办事的能吏,变成了人人侧目的贪墨嫌犯。
将作监被立即查封账目,慕容良被责令停职,于府中候参,不得离京!
这分明是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
利用慕容良此前为筹措军资与各方商贾接触之事,扭曲事实,伪造证据,要将他彻底打落尘埃,甚至可能借此攀扯已离京的裴度!
慕容良接旨时,面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安抚住惊慌失措的文茹雪和府中众人,只道:“清者自清。”
然而,当夜,李琰却神色仓皇,秘密来访,带来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慕容兄,大事不好!我们此前秘密采购粮药、资助河北之事,似已泄露!王主事他们手中,恐已掌握了部分渠道名单!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慕容良瞳孔骤然收缩!
慕容良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狠毒,不仅是要他丢官去职,更是要将他置于私通外镇、资敌叛国的死地!
窗外,寒风呜咽,仿佛恶鬼的狞笑。
慕容良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只一直静静置于案角的密匣前,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锁扣。
风暴,终于毫不留情地砸到了他慕容良的头上。
是束手待毙,还是……
咔哒一声,锁扣弹开。
第112章 绝地反戈
密匣开启,并无珠光宝气,唯有厚厚一叠账册、文书,以及几封密信。
这些,是慕容良就任将作监以来,暗中收集的度支司、军器监乃至相关皇商贪墨军资、以次充好的铁证,条分缕析,时间、人物、款项、物料的来龙去脉,清晰无比。
更有慕容良通过李琰渠道,掌握的某些官员与阉党往来、收受巨额贿赂的线索。
此物一出,足以掀起一场席卷朝堂的滔天巨浪!
“李大人,”慕容良将匣中一部分涉及度支司、军器监核心罪证的抄录副本推给李琰,“即刻将这些,设法交予御史中丞李绅李大人。记住,只需交予他一人,言明此乃‘冰山一角’,若欲彻查,慕容良愿当堂对质!”
李琰接过那叠沉甸甸的纸张,手都有些发颤,却见慕容良话语至重,当即重重点头:“好!李某拼却这项上人头,也必送到李中丞手中!”
“此外,”慕容良又取出另一份薄薄的清单,上面罗列着几个名字和数额,“这份名单上的人,皆是王守澄、元稹门下最为贪酷、民愤极大之辈。将他们受贿索贿、强占民田的罪证,匿名散于市井之间,尤其是东西两市、国子监、以及各位清流官员府邸周边。要快,要悄无声息。”
李琰眼中一亮,这是要搅浑水,转移视线,制造舆论压力!“明白!”
李琰匆匆离去后,慕容良又唤来那名曾为他“送药”的裴府老仆,低声吩咐:“挑选几名绝对可靠、身手好的护卫,暗中保护李琰大人,若有异常,不惜一切代价,将证据送至李绅府上。另,府中加强戒备,尤其是夫人和华老院落,昼夜不息。”
“老奴遵命!”老仆领命,无声退入阴影。
安排已定,慕容良却并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