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裴度,此刻又该如何自处?
第108章 英雄泣血
魏博兵变,田布自刎的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慕容良心中对朝廷最后的一丝幻想。
慕容良独自步入书房,紧闭房门,将那漫天风雪与府外隐约传来的骚动尽数隔绝。
窗外,天色晦暗,雪虐风饕。
慕容良立于案前,目光落在空处,仿佛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那片冰封血染的河北大地,看到了那个曾经英气勃勃、最终却倒在血泊中的年轻节度使——田布。
田布之死,非战之罪,实乃人祸!
是朝廷的猜忌、吝啬、昏聩,是奸佞的掣肘、贪墨、构陷,一步步将这忠良之后逼上了绝路!
慕容良忆及河朔粮库被焚那夜,田布匆匆赶来,那份被冤屈的愤怒,那份急于澄清的坦诚,那份共御外侮的决绝……言犹在耳,人已无踪!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凄凉涌上心头,慕容良只觉胸中块垒淤塞,喉头哽咽。
慕容良猛地抓起案上酒壶,也顾不得寻杯,仰头痛饮数口。
那劣质的浊酒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怒火与哀恸。
慕容良想起前世所知那武乡侯诸葛亮柴桑口哭奠周公瑾,虽是政治作态,然其中未必没有几分英雄相惜的真情与壮志未酬的悲凉。
而今,他慕容良在这异世唐廷,面对田布这般冤屈而亡的忠良,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田将军……田允颜(田布字)兄……”慕容良对着北方,喃喃低语,声音沙哑沉痛,“允颜本忠烈,父仇未雪,志在报国。朝廷负允颜,奸佞误卿!竟使卿受困于豺狼之穴,见欺于肘腋之间,终至……终至玉碎南宫,血溅五步!”
慕容良越说越激动,眼中已隐现泪光,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生死永别!奸佞未除,河朔未复,允颜竟先去!从此朝廷失一栋梁,河北丧一柱石,慕容良……失一肝胆相照之友!”慕容良猛地以拳击案,震得笔砚乱跳,“朝廷自毁长城,自绝股肱,竟至于此!竟至于此啊!”
这哭声,既是为田布,也是为这糜烂的时局,为前线苦苦支撑的岳父,更为无数在饥寒中挣扎、白白送命的将士!
忠良蒙冤,志士泣血,而蠹虫高踞庙堂,醉生梦死,这是何等的荒唐!何等的绝望!
门外,悄然立着的文茹雪和华老,听着屋内那压抑不住的悲声,皆是神色黯然。
文茹雪泪流满面,华老则是重重叹息,摇头不语。
良久,屋内的悲声渐歇。
慕容良缓缓直起身,擦去眼角湿意,脸上已不见悲戚,唯余一片冰冷。
哀悼已毕,愤怒无益。
田布用血证明了这个朝廷的不可救药,那么,剩下的路,便只能靠自己来走了。
慕容良再次打开那只密匣,手指缓缓抚过里面的一卷卷罪证。
度支司的贪墨,军器监的以次充好,王守澄、梁守谦党羽的种种不法……这些,原本是想在关键时刻助岳父一臂之力。
如今看来,指望这腐朽的朝廷自我革除,无异于痴人说梦。
岳父在前线,已是独木难支。
朝廷议和罢兵之声甚嚣尘上,一旦成真,所有罪责必将由主战的裴度承担。
届时,不仅是罢官去职,恐有性命之虞!
必须做些什么了。
慕容良不能直接对抗整个朝廷,但他可以搅动这潭死水,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即便不能彻底扳倒他们,也要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让他们不敢轻易对岳父下死手!
慕容良铺开纸笔,开始疾书。
不再是为朝廷献策,而是将匣中部分确凿无疑、又能引发朝野公愤的罪证——尤其是涉及克扣前线粮饷、导致将士冻饿而死的部分——精心挑选、编排,写成一份份匿名揭帖。
笔锋如刀,字字见血。
写毕,慕容良唤来那名曾为他送药的老仆。
“将这些,”慕容良将一叠揭帖递过,眼神冰冷,“连夜抄录数十份。明日清晨,我要看到它们出现在朱雀门、承天门、东西市口、各衙署门前……以及,那些清流言官的府邸门口。”
老仆接过,看也未看,只重重点头:“老奴明白。”
“小心行事,切勿暴露。”
“姑爷放心。”
老仆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
慕容良走到窗前,推开窗棂,任凭寒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刺骨的冰冷让他愈发清醒。
田布兄,你在天若是有灵,且看我如何为你,为这天下枉死的忠魂,讨还一分公道!
虽然这公道,来得如此微弱,如此艰难。
但星星之火,或可燎原。
慕容良望向皇城方向,目光幽深,仿佛已看到明日清晨,那即将在长安掀起的又一场轩然大波。
风暴,从未止息。
第109章 长歌当哭
魏博兵变、田布自刎的消息,如同腊月里最后一道惊雷,彻底震碎了长安城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
朝野上下,一片死寂,继而便是难以抑制的恐慌蔓延。
河朔屏障尽失,叛军兵锋所指,似乎已能望见黄河岸边的烽火。
裴府之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慕容良独坐书房,窗外天色阴沉,一如他此刻心境。案上,一盏冷茶早已失了热气。
慕容良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珏——那是昔日河朔军中,田布赠予他的信物,言是家传之物,寓意“君子如玉,砥砺前行”。
当时田布眼神诚挚,虽出身藩镇,却满怀报效朝廷、光复门楣之志。
而今,玉珏犹温,人已不在。
慕容良闭上眼,脑海中尽是田布的音容笑貌:
那个在粮库被焚后,深夜单骑赶来、愤怒澄清的年轻将领;
那个在裴度被夺兵权、自身亦遭猜忌时,仍毅然递来橄榄枝,愿“共诛国贼”的忠勇之士;
那个继承父志、独撑魏博危局,最终却……被自己誓死效忠的朝廷、被麾下无情的叛将,逼得拔剑自刎的末路英雄!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愤懑,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冲撞。
慕容良想起了前世所读史书,想起了那出《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赴柴桑口哭祭周瑜。
周瑜之死,诸葛亮哭的是天妒英才,是孙刘联盟裂痕初显,是兴汉大业顿生波折。
而田布之死,他慕容良又能哭什么?
哭这煌煌大唐,竟容不下一个忠臣?
哭这满朝朱紫,尽是苟且偷安、倾轧构陷之辈?
哭那九重宫阙之内的天子,昏聩无能,自毁长城?
还是哭这吃人的世道,好人不得好报,忠良不得善终!
“哈……哈哈……”慕容良忽然低笑起来,笑声苍凉而悲愤,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笑着笑着,那笑声竟化作了哽咽。
慕容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任由冰冷的寒风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中那团郁结的块垒。
“田将军……田兄……”慕容良望着北方魏博的方向,声音沙哑,如同受伤的野兽低嚎,“你一生忠义,换来的便是这般结局么?朝廷……好一个朝廷!宦官弄权,宰相庸碌,天子……嘿!只知深宫嬉游,何曾念及边关将士浴血之苦!他们克扣你的粮饷,无视你的求援,最终……逼得你走投无路!”
“这江山,这社稷,值得你如此效死吗?!”
这一声质问,石破天惊,却只敢在这密闭的院落中,对着凛冽的寒风嘶喊。
慕容良想起裴度临行前的托付,想起文茹雪担忧的眼神,想起华老的警醒,想起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
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为对眼前这个腐朽王朝彻骨的失望与冰凉的恨意。
忠如田布,功如裴度,尚且落得如此下场。
他慕容良一个孤臣孽子,又想在这潭死水中挣扎出怎样的未来?
莫非,真要如岳父所言,只能“勉力维持,不至倾覆”?
还是……须得用更激烈的手段,砸碎这烂透了的桎梏?
慕容良猛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珏,冰冷的玉石硌得他掌心生疼,却也让他混乱沸腾的思绪渐渐冷却下来。
悲愤无用,长歌当哭亦无用。
田布用他的死,再一次印证了这个时代的残酷逻辑。
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所想保护之人,想要报仇雪恨,就不能再对这座即将倾塌的大厦抱有任何幻想。
慕容良缓缓关上车窗,将凛冽的寒风与失控的情绪都关在外面。转过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犹豫与温情已被彻底冰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慕容良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润笔。
他不是诸葛亮,无需去江东吊孝,演一场悲情戏码。
他要做的,是在这片废墟之上,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笔尖落下,写的却并非悼文,而是一封给李琰的密信。
信中不再有丝毫彷徨,指令清晰而冷酷:
暂停一切对河北官军的私下补给,将所有剩余资源、银钱,转入更深层的隐匿渠道;
加快收集王守澄、梁守谦及其党羽贪墨军资、祸国殃民的铁证,范围可扩大至其家族亲眷;联络所有可能争取的、对阉党不满的中下层官员及军将……
最后,慕容良添上一句:“田公之殇,警钟耳。吾辈岂可坐待刀俎?”
写罢,慕容良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心腹,命其即刻送出。
做完这一切,慕容良负手而立。
风雪依旧,但人心已变。
田布的血不会白流。它将会成为浇灌复仇之火的油,成为撬动这座腐朽帝国根基的第一块砖。
乱世已至,唯有无情者,方能生存。
第110章 鸟尽弓藏
长庆二年的正月,是在魏博沦丧、田布死节的巨大阴影下熬过的。
正月刚过,二月的寒风依旧料峭,长安城却并未因新岁而有丝毫暖意,反而因一道石破天惊的诏令,陷入了更大的震动与悲凉之中。
紫宸殿内,暖香缭绕,却驱不散穆宗眉宇间那点因纵欲过度留下的青黑与烦躁。
穆宗斜倚在御座上,听着王守澄用那特有的、不阴不阳的语调宣读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