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字迹仓促,尽述军前粮饷断绝、士卒冻馁之惨状,以及朝中供给迟迟不至的焦虑。
信末,裴度沉重写道:“……国用已竭,三军待哺,深州旦夕且下。若粮饷旬日内再无着落,恐生大变。长安诸事,赖汝等多费心周旋,非常之时,或可行非常之法……”
慕容良目光猛地一凝。
非常之法?
慕容良转身,目光落在那只存放着诸多罪证的密匣之上,又望向窗外被积雪覆盖的、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皇城与朱门府邸。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慕容良心中骤然萌生。
或许,是该让那些蛀空国帑、肥己误国之辈,尝尝“非常之法”的滋味了。
第106章 非常之法
长安大雪,夜寒彻骨。
慕容良书房内的烛火却亮至天明。
慕容良并未立刻行动,而是将裴度密信就着烛火焚毁,灰烬碾入砚台,与残墨混为一体。
越是紧要关头,越需沉心静气。
裴度所言“非常之法”,绝非逞一时血气之勇,需有万全之策。
翌日,慕容良如常前往将作监点卯,处理公务,面色平静无波,甚至对度支司前来刁难的小吏也多了几分客气,只暗中命心腹匠头,将库中所有成品、半成品军械再次清点造册,尤其是强弩、箭矢、守城用具,单独分区存放,严加看管。
散值后,慕容良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李琰府邸。
屏退左右,于密室之中,慕容良将前线粮饷断绝、军心浮动之危局,择要告知李琰。
李琰闻言,骇然失色,跌坐于榻:“这……这可如何是好?十五万大军若因饥寒而溃,河朔顷刻尽失,逆贼兵锋便可直指中原!裴相……裴相危矣!”
慕容良目光沉静,压低声音:“李大人稍安。岳父信中提及‘非常之法’。如今国库空虚,常规渠道求饷已无可能。为今之计,唯有从那些蠹虫身上,榨出油来!”
李琰一怔:“慕容兄之意是?”
“度支司、军器监,乃至某些朱门府邸,贪墨军饷、以次充好、倒卖军资,岂是少数?”
慕容良道:“我手中已掌握些许实证。然此前投鼠忌器,恐打草惊蛇,反误大局。如今军情如火,顾不得许多了。需寻一位敢言之臣,将此事捅破天!”
李琰略一思索,抚掌道:“有了!御史中丞李绅(注:历史上李绅此时应在翰林院或外任,此处为情节需要微调),性情刚直,素与阉党不和,且深知财政之弊。若将证据交予他,必能掀起风浪!”
“李中丞确是上佳人选。”
慕容良点头:“然仅此仍不够。风波一起,彼等必极力掩盖、推诿,拖延时日。前线将士等不得!需双管齐下……”
慕容良凑近李琰,声音更低:“请李大人动用所有商贾人脉,不惜重金,立刻于京畿、河南道等地,秘密采购粮米、冬衣、药品,尤其是治疗冻伤、伤寒之药材,组织可靠商队,绕开官道,设法运往河北裴相行营!钱帛不足,可用我裴府田产、商铺为抵!”
李琰倒吸一口凉气:“这……私运军资,可是大罪!且所需巨万,即便倾尽……”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慕容良断然道,“岳父若败,我等皆无葬身之地!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此事需绝对隐秘,我会让华老配些防冻疮、治伤寒的成药方子,一并送去。对外只言是商户寻常贩运。”
李琰被慕容良决绝之气所慑,亦知局势危殆,咬牙道:“好!李某这把老骨头,便陪慕容兄赌这一把!我即刻去办!”
离开李府,慕容良又密访了两位与裴度交好、手握部分京城防务之权的低阶武将,并未直言其事,只以“担忧时局、恐生民变”为由,请他们加强巡防,尤其注意粮仓、武库及各大臣府邸周边动静,若有异常,速报裴府。
二人素敬裴度,自是应允。
安排已定,慕容良回到裴府,已是深夜。
慕容良径直走入华老院中。
华老正教导灵素辨认药材,见慕容良神色,便知有大事,让灵素先去歇息。
慕容良将前线窘境及自己的计划坦然相告,末了道:“……欲行此事,尚缺一环。需一种药物,能令人突发重病,状似伤寒极危,但数日后可缓缓解去,不至伤及根本。义父可能配制?”
华老眯着眼,枯瘦的手指捻动片刻,缓缓道:“你是想……让某些碍事的人,暂时‘病’得无法理事?”
慕容良点头:“度支司那位屡屡刁难的王主事,以及军器监两位关键郎中,皆是王守澄爪牙。若他们同时‘病倒’,李中丞发难之时,阻力便小得多,或能更快拨下些许救命钱粮。”
华老沉吟半晌,道:“有。老夫有一古方,可用几味草药调配,服下后高热畏寒,呕吐腹泻,与重症伤寒无异。剂量控制得当,五至七日后毒性自解,只是人会虚脱一阵子。但此药凶险,万一……”
“非常之时,顾不得万一。”慕容良说道,“只需他们病上几日,待粮饷发出即可。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华老深深看了慕容良一眼,叹道:“裴老儿没看错你。罢了,老夫便为你配这剂‘非常之药’。灵素,取药铡、戥子来。”
片刻后,慕容良怀揣一小包药粉离开华老院落。
慕容良唤来一名绝对忠诚、身手敏捷的裴府老仆,低声吩咐一番,将药粉交予他。
老仆目光一凛,无声点头,悄然融入夜色。
次日,度支司王主事及军器监两位郎中未曾上值。
家人来报,皆突发急症,上吐下泻,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延医诊治皆言乃“恶寒重症,凶险异常”,需静卧隔离。
相关公务顿时陷入停滞。
又过一日,御史中丞李绅于朝会之上,突然发难,呈上厚厚一叠账目证据,弹劾度支司、军器监多名官员贪墨军资、玩忽职守,致使前线将士饥寒交迫,矛头暗指幕后袒护之人。
朝堂大震!穆宗虽厌烦,然证据确凿,众目睽睽,只得下令严查。
恰此时,河北裴度八百里加急军报再至,不再是捷报,而是字字泣血的求饷文书,直言军中粮尽,士卒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再无补给,大军顷刻即溃!
雪片般的告急文书亦从李光颜、王日简等军传来,情状一般无二。
穆宗终于感到了一丝真正的恐慌。
王守澄等人见心腹“病倒”,查账风起,亦暂时不敢过分阻挠。
崔群等清流大臣趁机力谏。
重重压力下,穆宗下旨,竭尽所能,优先拨付一批粮饷火速运往河北。
虽仍是杯水车薪,且过程中少不了层层克扣,但终究是聊胜于无。
几乎与此同时,李琰组织的数支“商队”,满载着粮食、冬衣和药材,也已悄然离开长安,利用江湖渠道,星夜兼程,绕向河北。
慕容良站在将作监衙门的瞭望台上,望着远方官道上那稀稀拉拉、却终究是出了城的运粮车队,以及更远处天地相接的茫茫雪原。
寒风凛冽,吹动慕容良的官袍。
慕容良知道,这“非常之法”争取来的,也仅仅是片刻喘息之机。
深州之围未解,叛军未平,朝中魑魅仍在。
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慕容良转身下楼,无论如何,为所珍视的一切,争得了一线生机。
第107章 大厦将倾
慕容良与李琰苦心孤诣争取来的那点粮饷,犹如杯水车薪,投入河北战场的无底深渊,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消失无踪。
更大的噩耗接踵而至。
度支署好不容易拼凑出的六百车粮草,由一队羸弱府兵押运,行至叛军势力范围的滹沱河畔,竟全军覆没!
押运将领怯战先逃,粮车尽数为王廷凑所截获。
消息传回,不仅前线官军闻之彻底绝望,连长安朝堂都陷入一片死寂。
得了这批粮草,叛军气焰更炽。
深州城外,“贼军围困数重”,铁桶一般。
牛元翼率残军疲民死守孤城,城内早已粮尽,乃至“析骨而炊,易子而食”,惨状难以言表。
名将李光颜虽被委以重任,兼领数镇,麾下亦不乏善战之卒,然面对如此绝境,亦无法施展他的谋略。
纵有万夫不当之勇,无粮无饷,士卒饥疲不堪,如何能突破重围,解深州之厄?
朝廷体制的崩坏,在这场战争中暴露无遗。
那些象征性拨发下去、运往“供军院”的些许布帛冬衣,往往还未到院里,在途中便被各军强行夺去。
饥寒交迫的士兵们为了活命,早已顾不得军纪,弱肉强食,抢夺优先补给自家部队的物资,已成常态。而真正孤军深入敌境作战的部队,全都没有供给,成了被遗忘的弃子。
更致命的是那无孔不入的宦官监军制度。每支军队中都派有一名宦官做监军,这些阉人不懂军事,只知争权夺利、媚上欺下。
他们尽挑选骁勇健壮的士兵保卫自己,组成亲卫,而将瘦弱怯懦的上阵作战。
如此倒行逆施,官军大多奔逃败北也就不足为奇了。
王廷凑和朱克融的兵力,不过一万余人,且多是乌合之众。
然其能抗衡十五万官军长达数月,非因其骁勇,实因官军指挥不统一,轻视敌人、只图于己有利的缘故。
诸道节度使各怀鬼胎,保存实力,见死不救,甚至互相倾轧。
裴度虽为都招讨使,然穆宗并未给予其绝对权威,王守澄等人又在朝中不断掣肘,致使令不行、禁不止,空有雄兵,却成一盘散沙。
长安紫宸殿内,争论已从如何平叛,转向是否罢兵。
宰相崔植、杜元颖,不懂军事,没有远略,面对如此烂局,早已束手无策。他们拘泥于常规而不知变通,只知强调朝廷体面、祖宗成法,拿不出任何切实可行的方略。
见战事糜烂至此,国库耗尽,民心骚动,唯恐引火烧身,便与王守澄等宦官沆瀣一气,极力主张既然没有办法,便计议罢兵而赦免王廷凑。
“陛下!”崔植跪伏在地,声音悲切,“前线将士饥寒交迫,屡战屡败,士气已堕!国库空虚,再无余力支撑如此大战!若再拖延,只恐激起更大兵变,祸延中原!为今之计,唯有暂息干戈,赦免王廷凑,承认其镇州地位,以求喘息之机啊!”
王守澄亦阴恻恻地道:“崔相所言,虽不忍言,却是老成谋国之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穆宗本就厌战,闻此言论,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二位爱卿所言极是,便依此议,拟旨……”
“陛下不可!”裴度的急奏再次送到,力陈赦贼之害,“王廷凑乃弑帅逆贼,若姑息赦免,则天下藩镇皆可效仿,朝廷威信扫地,国将不国!今虽艰难,然贼亦疲敝。只需坚守待时,激励将士,未必无破贼之机!乞陛下勿信谗言,功亏一篑!”
然裴度的声音,在这片求和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遥远。
裴度的奏章被崔植等人轻飘飘一句“裴相远在军前,不知朝廷艰难”便搁置一旁。
就在朝堂为罢兵赦贼争论不休之际。
长庆二年(822年)正月,又一记丧钟敲响!
一直苦苦支撑、为朝廷守住魏博一线的节度使田布(田弘正之子),因其父惨死、朝廷抚恤不力,加之军饷长期短缺,早已心力交瘁。
其麾下牙将史宪诚,早存异志,见朝廷有意赦免王廷凑,便趁机煽动早已不满的魏博军士卒,悍然发动叛乱!
田布忠贞,却无力制止这滔天巨变,部属在南宫自行溃败。
田布悲愤交加,欲聚兵平乱,却应者寥寥。
这位年轻的节度使,最终在绝望中拔剑自刎,追随其父而去。
魏博,这河北三镇中最后一度心向朝廷的强藩,也彻底易帜,投入叛乱怀抱。
消息传至长安,如晴天霹雳!
主和派亦哑口无言。
如今已非是否赦免王廷凑的问题,而是整个河朔之地,已尽数沦丧!
慕容良在府中闻此噩耗,手中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慕容良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河朔军营中,曾与岳父并肩作战、最终递来橄榄枝的年轻将领田布的身影,心中一片冰凉。
大厦,终于要倾覆了吗?
慕容良望向北方,风雪似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