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时,老管家引着一人悄步而入,竟是华老。
“义父?(婚庆之时,华老为慕容良高堂)”慕容良略显惊讶,连忙起身。
华老平日深居简出,极少主动寻慕容良。
华老摆摆手,示意慕容良坐下,自己则踱步至窗边,看似打量着窗外新发的竹叶,却压低声音:“昨夜府上热闹,有些‘客人’,可不止是来喝喜酒的。”
慕容良盯着华老:“义父发现了什么?”
“几个生面孔,气息沉稳,脚步轻盈,混在贺客里,眼睛却总在你和裴度身上瞟来瞟去。送礼也古怪,看似贵重,却都不是市面上常见的东西,倒像是·····从宫里一些不见光的地方流出来的。”
华老捻着胡须,眼中闪着老辣的光:“王守澄那条老阉狗,还是放心不下你啊。”
慕容良冷笑一声:“他自然放心不下,我越是得裴公看重,婚事越是风光,他便越会疑心裴公是否借我之力,另有所图。”
慕容良稍微一顿,
“不过,他们盯着也好,正好让他们看看,我是如何‘安于本职’、‘感恩戴德’的。”
华老回头瞥了慕容良一眼:“你小子,心里憋着坏呢。不过,小心玩火自焚,那帮没卵子的东西,手段脏得很。”
“晚辈明白。”慕容良颔首,“对了,义父,灵素近日学医如何?”
“那丫头,有天分,肯吃苦,比你这闷葫芦强多了。”提到干女儿,华老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随即又收敛,“只是这世道,医术再好,也救不了该死之人,防不了暗处之箭。你既成了家,更需万事谨慎,莫要连累了身边人。”
这话语重心长,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慕容良肃然道:“谨记义父教诲。”
送走华老,慕容良沉思片刻,铺纸研磨,开始批阅公文。
慕容良批复得极其仔细,对于物料核算,甚至亲自复核了几个关键数据,指出一处细微差错,要求重新报送。
所作所为,完全是一副勤于王事、恪尽职守的官员模样。
慕容良知道,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通过特定渠道,传到一些人耳朵里。
午后,慕容良依礼携文茹雪回裴府“归宁”。
裴府依旧残留着昨日的喜庆,但氛围已平静许多。
裴度见到女儿女婿,自是老怀大慰,尤其是见文茹雪眉眼间洋溢着幸福光彩,更是放心不少。
翁婿三人在书房叙话,多是裴度询问慕容良将作监事务,以及新婚是否习惯,言辞间充满关切。
文茹雪则安静地在一旁烹茶,偶尔抬眼看看父亲和夫君,眼光温柔。
这份温馨很快被打破了。
心腹家人送来密报,裴度阅后,眉头紧蹙,将纸条递于烛火点燃。
“李逢吉昨日称病未至,今日却悄悄去了梁守谦府上。”裴度冷冷地说道,“看来,有人是坐不住了。”
慕容良惊疑问道:“李逢吉惯于见风使舵,如今王守澄、梁守谦势大,他前去投靠,也不意外。只是不知,他们所谋何事?”
“无外乎争权夺利,排除异己。”裴度冷哼,“陛下虽倚重内宦,却也并非全然昏聩,对老夫等老臣尚有几分顾忌。他们怕是觉得,老夫这女婿来得太过‘巧合’,想从你这里寻些破绽,或是······找机会将你也拖下水。”
正说着,又有人来报:周怀恩求见。
裴度和慕容良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
周怀恩昨日刚来贺喜,今日又来,所为何事?
周怀恩被引进来,神色却有些惶急,不及寒暄便低声道:“裴公,慕容兄,方才下官在署衙听到些风声······御史台那边,似乎有人在暗中收集慕容兄在河朔时······尤其是与刘悟部粮草军械往来相关的旧账,不知意欲何为?”
慕容良面露疑问,但并未开口急于询问。
慕容良在河朔时,经手钱粮军械乃职责所在,账目清晰,并无把柄。
但若有人刻意歪曲构陷,亦是麻烦。
裴度询问道:“怀恩,此事你可确定?消息从何而来?”
周怀恩擦着额头的汗珠:“是下官一位在御史台做书办的老友,酒后失言透露的,说是······说是上面有人吩咐,要仔细查核,特别是与义成军旧部有牵连的部分······下官觉得事态不对,特来禀报裴公!”
“上面有人?”裴度狐疑,“是王守澄?还是梁守谦?抑或是······李逢吉投名状?”
书房内气氛顿时有些紧张沉闷。
文茹雪捧着茶盏的微微收紧,担忧地看向慕容良。
慕容良却忽然笑了笑:“多谢周师叔告知,清者自清,他们在河朔旧事上做文章,怕是打错了算盘。不过,倒是提醒了我······”
慕容良又看向裴度:“裴公,将作监近日正在核查去岁宫内各项营造账目,发现诸多疑点,牵扯甚广,甚至可能涉及军器监与内帑往来。小婿正欲撰写条陈,详细禀明,请朝廷派员彻查。既然有人想查旧账,那不妨······把水搅得更浑些。”
裴度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慕容良的意图——这是要以攻代守,将矛盾公开化,甚至引火烧向对手的后院!
裴度稍作思索,抚掌道:“好!此计大善!你便放手去做,这封条陈,老夫亲自为你递送陛下!”
周怀恩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慕容良如此强硬,竟要直接反击!
慕容良端起文茹雪新斟的茶,抿了一口,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窗外。
新婚的温情尚未散去,刀光剑影却已悄然临身。
但这正是慕容良想要的。
敌人既已出招,慕容良又岂会坐以待毙?!
这长安城的棋局,慕容良既然入了场,便要做一个执子之人,而非任人摆布的棋子。
只是,慕容良眼光回落时,不经意间触碰到文茹雪那双写满担忧的眸子,让慕容良内心深处多少有一些刺痛。
复仇之路,注定孤冷。
如今身边多了这份牵挂,是软肋,却也是······必须更加坚强的理由。
第100章 市井炊烟
慕容良那封直指宫内营造弊案、请求彻查的条陈,经由裴度之手,如投入深潭的一块巨石,虽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却在朝堂水下深处,引发了剧烈的波动。
条陈写得极有分寸,并未直接指控任何官员,而是罗列了大量经慕容良核验发现的账实不符、价格虚高、物料以次充好等疑点,涉及金额巨大,且时间跨度正好覆盖去岁至今,恰恰是王守澄、梁守谦等人权势急速膨胀的时期。
文中更是巧妙提及,此类弊政若蔓延,恐损及宫禁安全与陛下威严。
这已不是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上升到了政治高度。
唐穆宗李恒虽沉溺享乐,并非雄主,但毕竟不傻,看到条陈中触目惊心的数字和“宫禁安全”四字,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尤其是新朝初立,穆宗李恒本就对宫内旧势力心存忌惮,此刻正好借题发挥,敲打一番。
于是朱笔一批:着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同户部、工部,彻查此事!
旨意一下,朝野震动!
原本想暗中给慕容良使绊子的那些人,顿时傻了眼。
这些人还没找到慕容良的“罪证”,反倒被慕容良抢先一步,把火烧到了自己后院!
王守澄、梁守谦虽把持内廷,但外朝三司会审,又有裴度一派的官员盯着,他们也无法一手遮天。
一时间,相关衙门的官吏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手脚不干净、与宫内采买有牵连的,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李逢吉本已搭上了王守澄、梁守谦的线,准备借此机会表现一番,没成想弄巧成拙,反而引火烧身,吓得称病在家,连日不敢出门。
周怀恩得知消息,则是又惊又喜,暗自庆幸自己提前报信,站对了队伍。
这场由慕容良点燃的反击之火,虽未直接烧到王守澄、梁守谦身上,却成功地搅浑了水,打乱了对方的部署,更使得慕容良在将作监乃至相关衙门中立了威——
这位新姑爷,不仅眼毒,手更黑,不好惹!
朝堂上的风波暂且按下,慕容良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松懈。
慕容良深知这只是权宜之计,争取了些许喘息时间,真正的较量远未结束。
每日里,慕容良依旧准时前往将作监点卯,处理公务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往更加勤勉,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
这日散值归来,天色尚早。
慕容良并未直接回书房,而是被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引到了后厨小院。
却见文茹雪竟系着围裙,与华灵素凑在一处新砌的泥炉旁,正手忙脚乱地忙碌着。
炉上架着一口平底铁锅,锅内油光滋滋作响,几个形状不甚规整、却烤的金黄焦脆的胡饼正散发着混合了麦香、油香和芝麻香的浓郁气味。
旁边还放着几个小碟,盛着切碎的羊肉、葱韭沫和一些酱料。
“你们这是······”慕容良有些讶异。
文茹雪虽是裴府千金,但自幼随母颠沛,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只是婚后府中仆役众多,鲜少需要她亲自下厨。
文茹雪见慕容良回来,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红晕,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笑道:“今日灵素说想吃西域胡商卖的‘古楼子’(一种唐代流行的夹肉胡饼),我想着外面买的总不如自家做的干净,便试着和她一起做做看。只是这火候总掌握不好,不是糊了就是生了。”
华灵素在一旁用力点头,比划着手势,表示羊肉已经腌入味了,葱韭也很新鲜,就是饼皮太难擀。
慕容良看着她们鼻尖沾着面粉的狼狈模样,又看看那几个卖相不佳却香气扑鼻的胡饼,心中那因朝堂争斗而生的冷峻悄然消散,唇角也显出笑意。
慕容良挽起袖子,走上前:“火候不对,是柴薪添得太急,我来看看。”
慕容良自幼独立,野外生存尚且难不倒他,对付一个泥炉自然不在话下。
慕容良调整了一下柴火,让火焰变得均匀温和,又接过文茹雪手中的擀面杖:“面要揉得再软些,擀的时候力道要匀。”
慕容良的动作也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胜在手稳心细,竟真被他擀出几张圆润薄韧的面皮。
文茹雪和灵素惊喜地看着,依言将调好的肉馅铺上,撒上葱韭,再覆上一层面皮,边缘捏紧,刷上油,贴上炉壁烘烤。
不一会儿,真正的、金黄酥脆的、冒着热气的“古楼子”便出炉了。
咬一口,外皮焦香,内里肉汁丰盈,葱韭的辛香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羊肉的油腻。
“成功了!”文茹雪惊喜道,顾不得烫,撕下一块吹了吹,便递到慕容良嘴边,“你快尝尝!”
慕容良就着文茹雪的手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点了点头:“嗯,尚可。”
虽只两个字,却让文茹雪笑颜如花,比自己吃了还开心。
华灵素也吃得眉眼弯弯,对着慕容良竖起大拇指。
三人便在这烟火气十足的小院里,就着一壶粗茶,分食着这几个亲手制作的,或许并不完美却充满温情的胡饼。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慕容良他们身上,将身影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最原始的香气和轻松的笑语。
这市井炊烟般的寻常温暖,于慕容良而言,竟成了比朝堂之上勾心斗角、步步为营更觉珍贵的时刻。
慕容良看着文茹雪满足的侧脸,心中那份守护的决心愈发坚定。
突然老管家悄然走来,低声禀报:“姑爷,宫里来了位小黄门,说是奉王枢密(王守澄)之命,送来一份关于宫内新年灯会营造的章程,请您过目,言道甚是紧急。”
慕容良脸上的柔和收敛起来,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慕容良接过那份装帧精美的章程,扫了一眼,便知这又是王守澄的一次试探,或者说,是警告——即便你掀起风浪,宫内之事,依旧由我把持。
“知道了。”慕容良淡淡应道,将章程收起,“回复来人,就说我明日看过之后,自会呈送意见。”
管家领命而去。
文茹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有一丝的担忧:“良哥······”
慕容良拍拍她的手,平静地说道:“无妨,小事而已。饼凉了,快吃吧。”
慕容良重新坐下,拿起一块微凉的胡饼,慢慢吃着,目光已投向暮色渐合的皇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