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良这满腔的恨意,是否会最终灼伤文茹雪?
还有裴度的期望······
步入婚姻,接受这份托付,便意味着他慕容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只凭一己喜怒和现代人的疏离感去行事。
慕容良需要更多地考虑家族、考虑朝局、考虑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听完裴度说的话,慕容良沉默良久,终于抬头迎上裴度那双充满期盼又带着一丝不安的眼睛。
“裴公,”慕容良开口说道,“茹雪之心,我深知。我之心,亦未曾变过,能得她为妻,是我慕容良之幸。”
裴度眼中爆发出惊喜之色。
但慕容良话锋一转:“然,正因如此,我需向裴公坦言,我身负血海深仇,前路绝非坦途,甚至···布满凶险,与我成婚,茹雪恐不得安宁。此其一。”
“其二,我志不在宦途显达,恐有负裴公期望。我所求者,或非裴公所愿见之手段。这桩婚事所系之重,慕容良······恐难完全肩负。”
慕容良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毫无隐瞒。
这是对裴度的尊重,也是对文茹雪的负责。
裴度听罢,脸上的喜色稍敛,却并未动怒,反而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复杂神情。
裴度长叹一声:“你的顾虑,老夫岂能不知?雪儿亦非寻常弱质女流,她既选了你,便已做好了与你共担风雨的准备。至于前程手段······”
裴度眼睛转向窗外:
“老夫并非要你变成第二个裴度,也并非要你忘却血仇。只是希望,无论你选择何种道路,心中能存一份对苍生的怜悯,一份对底线的坚守。家国天下,有时并非泾渭分明。”
“你在其位,谋其政,即便只是将作监一隅,亦能惠及匠户,改良工艺,此亦是功德。待你羽翼渐丰,时机成熟,旧案未必不能重审,但需谋定而后动,切不可操切行事,反遭其祸。”
裴度站起身,走到慕容良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桩婚事,是家事,亦是老夫对你的一份信任和托付。如何走,走多远,终究在你。”
“老夫只望能在这把老骨头散架之前,为你们,再多挡几分风雨。”
长者之言,情深意重,如山如海。
慕容良看着裴度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慈爱与期望,心中亦是感慨良多,慕容良退后一步,整理衣袍,对着裴度,深深一揖到底。
“裴公之言,字字千金,慕容良······铭记于心。”
慕容良直起身,缓缓道:“婚事,但凭裴公与茹雪做主,此生,必不负她,亦······必竭尽所能,不负裴公今日之托!”
慕容良没有豪言壮志,但每一个字,都用尽全身之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裴度看着慕容良,终于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眼中泪光闪闪:“好!好!如此,老夫便放心了!”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长安,但裴府书房的灯光,却温暖而明亮,如照亮了新的希望与征程。
慕容良知道应下这门婚事,便是真正将自己融入了这个时代,扛起了无法推卸的责任与牵挂。
前路或许更加艰难,但为了守护这份温暖和承诺,慕容良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第98章 红妆千禧
长庆元年的暮春,长安城尚沉浸在国丧初除的复杂情绪中,裴度裴相国却率先冲破这层压抑,张灯结彩,喜气盈门——相府失而复得的千金文茹雪,要与新晋将作监丞慕容良完婚了!
消息一出,顿时吸引了整个长安的目光。
这不仅是当朝宰相家的喜事,更因涉及慕容良这个近来颇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以及那位突然出现的裴府千金,种种话题交织,使得这场婚礼还未举行,便已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
裴度此番嫁女,既是了却平生夙愿,告慰文素心的在天之灵,亦有借此冲淡朝局阴霾、彰显新朝气象之意,故毫不吝啬,婚礼极尽隆重,一应规制皆按唐代高门嫁女的最高标准,甚至略有逾制之嫌,但以他如今地位,也无人敢置喙。
婚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六礼”程序,在裴度的主持和官媒的操持下,进行得迅速而周全。
聘礼丰厚惊人,金银绸缎、珠宝玉器、田产地契,琳琅满目,足足抬了一百二十八抬,浩浩荡荡地从慕容良暂居的官邸(实为裴度暗中安排)抬往裴府,引得沿途万人空巷,啧啧称慕。
慕容良虽觉奢靡,但知这是裴度的心意,亦是做给世人看,便也由之。
婚礼正日定在四月一个黄道节日。
天未亮,裴度上下便已忙碌起来。
府门庭前早已扎起高大的青庐(唐代婚礼常用帐篷),锦绣为幔,缀满彩绸和吉祥饰物。
仆从如云,穿梭不息,悬挂大红灯笼,铺设红毡,陈列礼器。
文茹雪的闺阁内,更是热闹非凡。
数位全福夫人(父母公婆子女俱全的妇人)早早赶来,为新娘开脸、梳妆。
文茹雪身着青质连裳的华丽嫁衣,翟纹隐现,钗钿礼衣,层层叠叠,极尽繁复精致。
文茹雪端坐镜前,任人摆布,脸上施着浓丽的胭脂,眉心贴着花钿,平日里清丽的面容此刻华美得令人不敢逼视,只是那双翦水秋瞳中,交织着羞涩、喜悦、紧张,还有一丝对未来的茫然与期盼。
秦嬷嬷与华灵素陪在一旁,秦嬷嬷不住地抹着眼泪,是高兴也是不舍。
灵素虽不能言,却忙前忙后,帮着递送首饰脂粉,眼中满是祝福的笑意。
华老则在外间,亲自检查待会儿要用的却扇(新娘用以遮面的扇子)和各类寓意吉祥的物件。
慕容良这边,亦是早早起身,沐浴更衣。
他换上上绛公服(唐代新郎礼服),头戴玄冠,虽依旧面色沉静,但眉宇间较往日柔和了许多,眼底深处亦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波澜。
李琰作为慕容良在朝中少有的“故交”,早早赶来帮忙张罗,跑前跑后,比自家办事还要上心,口中不住说着恭喜,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裴府那丰厚的嫁妆,羡慕之色难掩。
吉时将至,裴府门前车马喧阗,贺客如潮。
宰相嫁女,新帝宠臣,各方势力无论真心假意,皆遣人来贺。
中书侍郎萧俛、段文昌亲至,吏部尚书崔群亦早早到来,与裴度在正厅叙话。
各部衙高官、勋贵子弟络绎不绝,门前负责唱喏接收贺礼的司仪嗓子都已沙哑。
礼物堆积如山,异宝奇珍,不胜枚举。
甚至宫内亦遣中使送来唐穆宗李恒的赏赐:赐文茹雪珍珠翡翠头面一副,贡锦百匹,并特旨加封文茹雪为“河清县主”,食邑三百户!这份恩宠,可谓极重,顿时引得众宾客又是一阵惊叹与阿谀。
众人心知肚明,这既是给裴度面子,恐怕也是新帝对慕容良一种隐晦的笼络。
在众多贺客中,前户部侍郎周怀恩也来了。
周怀恩如今仍是闲散待参之身,但靠着那日东宫密探时“站队正确”,加之裴度并未忘记旧情,暗中关照,境遇已好了不少。他送上了一份不轻不重的贺礼,对着裴度和慕容良极尽恭维,言辞恳切,感激涕零。
慕容良一一应对,举止得体,不卑不亢,看在众宾客眼中,皆暗叹此子虽出身不明,但气度不凡,得裴相如此看重,又得陛下赏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在这满堂喜庆之中,亦有些许不和谐的音符。
一些与阉党走的近的官员,贺喜之余,眼神中总带着几分算计。
李逢吉之流也派人送了贺礼,人却未至,不知暗中酝酿着什么。
“新妇子出门了!”司仪一声高喊,鼓乐大作!
只见文茹雪以金缕罗巾制成的“蔽膝”遮面,手持却扇,在众女眷的簇拥下,缓缓步出闺阁。
文茹雪身侧有童子侍女执烛引路,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抬着各式嫁妆,绵延不绝。
慕容良在赞者(司仪)的引导下,上前迎亲。
两人在青庐前依礼行事,奠雁、沃盥、对席······
一系列繁复的礼仪,在庄重而喜庆的氛围中进行着。
慕容良动作略显僵硬,却一丝不苟;文茹雪则始终羞涩地以扇遮面,偶尔从扇缘下偷偷看慕容良一眼,心跳如鼓。
礼成,新娘子被送上装饰华丽的钿车(婚车)。
慕容良翻身上马,引着车队,在喧天的鼓乐和众人的欢呼祝福中,绕城巡游,向众人展示这场盛大的婚礼,最后才返回慕容良的官邸(行婚礼之地)。
是夜,官邸内大摆筵席,款待八方宾客。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酒香四溢,觥筹交错。
裴度作为主婚人,满面红光,接受着众人的轮番敬酒,仿佛年轻了几岁。
慕容良与文茹雪在赞者的引导下,行“同牢合卺”之礼,共食一牲,各执一瓢饮酒,象征从此同甘共苦,合为一体。
直至此刻,文茹雪才放下却扇,露出那张倾国倾城、艳光四射的容颜,与慕容良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喜宴直至深夜方散。
宾客渐去,偌大的宅院渐渐安静下来。
新房之内,红烛高烧,锦帐低垂。
文茹雪坐在床沿,心跳依旧急促。
慕容良轻轻挑开文茹雪头上的最后一层纱饰,看着她含羞带怯、娇艳无比的容颜,心动不已。
家仇血恨、朝堂纷争,在这一刻似乎都暂时远去。
慕容良握住文茹雪的手,轻声漫语:“茹雪,今日之后,你我便是夫妻。前路或许艰难,但我必护你周全。”
文茹雪看着慕容良,眼中水光潋滟:“良哥,我不怕艰难,无论你要做什么,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红烛噼啪,映照着这对新人,也映照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这一场极尽荣宠与喧嚣的婚礼,如同乱世中一场华丽而短暂的梦。
而梦醒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波谲云诡的现实和无法回避的宿命。
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是幸福的。
这幸福,如同暗夜中的星光,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彼此的前路,给予他们面对一切的勇气。
第99章 新婚燕尔
红烛燃尽,晨光熹微。
慕容良自浅眠中醒来,鼻尖萦绕着陌生又熟悉的馨香——是文茹雪发间清新的气息混合着新房内残留的喜庆熏香。
慕容良微微侧身,便见文茹雪依旧酣睡,云鬓微乱,腮边犹带昨夜胭脂残红,长睫如蝶翼般静谧垂落,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笑,全然褪去了平日的聪慧机敏,只余下新嫁娘的娇憨与满足。
慕容良就这般静静看着文茹雪,心中那片因仇恨而冰封的角落,似乎被晨光与暖意悄然融化了一角。
指尖下意识地微微抬起,想要拂去文茹雪脸颊边一缕散落的青丝,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安宁总是短暂。
窗外隐约传来仆役洒扫庭院的细微声响,提醒着慕容良新的一日已经开始,而这一日,他不再只是慕容良,更是裴府的女婿,是新晋的将作监丞,是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注视下的焦点。
慕容良轻轻起身,披衣下榻,动作尽可能放轻。
行至外间,早有伺候的婢女悄声备好了盥洗之物。
水是温的,毛巾是新的,一切周到备至,彰显着相府女婿的待遇,却也透着一种无形的束缚感。
“姑爷,早膳已备在偏厅了。小姐她······”年长的嬷嬷低声请示。
“让她多睡一会儿。”慕容良打断道,那嬷嬷连忙躬身应下。
用罢早膳,慕容良并未如寻常新婚郎君那般流连内宅,而是径直去了书房——这是裴度特意为他辟出的一处安静院落,便于慕容良处理公务兼做休憩。
书案上,已堆放了数卷从将作监送来的新公文。
慕容良坐下,摊开第一卷,是关于大明宫一处偏殿修缮的物料核算。
视线扫过那些数字,昨日婚礼的喧嚣与温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