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狼狈不堪的慕容良,眉头皱了一下。
“刘木匠,庄主有令!”刘福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将那块沾着泥污和炭灰的破布拍在旁边的木工台上,
“按这图上画的,用最好的料子,打造一架新犁!要快!庄主等着看!”
刘木匠放下手中的木块和砂纸,拿起那块破布。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拂过上面炭笔线条,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了起来!
弯曲的辕头?可上下活动的犁评?还有那特意标注的犁梢角度?
他做了一辈子木匠,打过的犁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全是祖辈传下来的笨重直辕犁。
眼前这图···
虽然画得潦草,但结构之奇巧,思路之大胆,完全颠覆了他对犁具的认知!
那弯曲的辕头,仿佛天然就带着省力转向的道理!
那可以调节的犁评,更是解决了深耕浅耕的大难题!
“这···这是···”刘木匠抑制不住激动,看向慕容良,“小哥,这图···是你画的?”
“正是小人。”慕容良连忙点头,他看得出,这位老匠人懂行!是识货的!
“妙!妙啊!”刘木匠忍不住赞叹出声,枯瘦的手指在图纸上那弯曲的辕头处用力点了点,
“直辕笨重,转向费力,耕牛拉拽,十成力倒有六成耗在硬掰方向上了!这曲辕···妙!贴合牛力,顺势而为!”
他又指向那犁评,
“深浅可调!旱涝不同,土质有异,再也不用临时垫楔子砍木块了!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
老匠人越说越激动,看向慕容良的眼神充满了惊叹和遇到同道的炽热。
他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忘记了慕容良的狼狈身份,只想立刻拉着这个年轻人探讨这“神犁”的奥妙之处。
“刘木匠!”刘福一声威喝,瞬间浇灭了老木匠的热情,
“庄主只让你按图打造!没让你问东问西!管好你的斧凿便是!此图乃是庄主家传秘宝,被这贱奴偷窥了去!你休要多嘴!”
“家传秘宝?偷窥?”刘木匠脸上的激动僵住,随即化为难以置信。
老木匠活了大半辈子,在刘家庄这潭浑水里沉浮,如何看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管家这是要夺功?还是要把这画出神图的小子往死里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触及刘福那阴冷警告的眼神,又硬咽了回去。
他只是一个匠人,一个依附刘家庄生存的匠人。
他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这个带来“神图”的年轻人。
“是···刘管家···”刘木匠的声音带着暮气。
他不再看慕容良,转身走到木料堆旁,开始仔细挑选坚韧沉重、纹理顺直的上好硬木——柞木或槐木。
他动作依旧沉稳,但那份发现新知的激动火焰,已然熄灭。
“你!”刘福又指向慕容良,对旁边两个家丁命令道,
“把他押到隔壁柴房关着!刘木匠若有不明之处,只准他隔着门缝指认图纸!敢多说一句废话,立刻打断腿!”他又转向刘木匠,补充道,
“刘木匠,你只管按图做!做得好,庄主有赏!若做不出来,或者做出来不好用···哼,你这把老骨头,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赤裸裸的威胁!
老木匠佝偻着背挑选木料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
“···晓得了!”
慕容良被粗暴地推进了隔壁一间堆满杂物和干柴的阴暗小屋。
门“哐当”一声关上,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门缝透进些许作坊的光线,以及外面传进来的刘木匠的叹息和拉锯凿木的声音。
他背靠着柴禾堆坐在地上,浑身的伤痛和疲惫片刻间将他淹没。
暂时安全了,但危机远未解除。
刘福的杀意如悬顶之剑,随时都可能落下。
作坊里,斧凿之声响起,沉闷而单调。
刘木匠选好木料,用墨斗线弹出基准线,拿起沉重的斧头开始粗劈木胚。
每一次斧头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木屑纷飞。他用这种方式发泄心中的憋闷和无奈。
当需要确认图纸上某个关键结构的尺寸比例,或者犁评凹槽的具体深浅时,他才会走到柴房门口,透过那条窄窄的门缝,指着图纸上相应的位置,用极低的声音问:
“此处···当留几分?”
慕容良立刻凑到门缝另一边,强打精神,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
“犁评凹槽,深半寸,宽三分,间隔一寸···”
“犁梢与犁底夹角,约莫四十五度···”
慕容良的解释清晰扼要,直指核心力学原理和操作便利性。
刘木匠在门外默默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智慧的光芒时隐时现。但他不敢回应,不敢赞叹,甚至不敢有丝毫多余的表情。只是听完后,沉默转身,回到工位,继续他沉重而精准的劈砍凿削。
每一次无声的交流,都隔着冰冷的门板。
一个倾囊相授,一个心领神会,却又不得不装聋作哑。
作坊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阴影中,刘癞子抱着膀子,三角眼盯着柴房的门缝和刘木匠的一举一动。
他奉刘福之命,全程监视!
任何一点可疑的交流,都会成为他邀功请赏、甚至借题发挥的由头!
斧凿之声,声声入耳!
木屑在昏黄的油灯光下飞舞。
一件凝聚着超前智慧与古老匠心的器物,就在这沉默的压迫、贪婪的觊觎和冰冷的监视之下,在老木匠布满老茧的手中,一点点显露出它超越时代的雏形。
第8章 神犁藏危机
刘木匠的作坊里,持续了整整三天的斧凿声终于停歇了。
刷上最后一层桐油,一架形制奇特的木犁静静地立在作坊中央。
弯曲的辕头流畅有力,可上下滑动的犁评结构精巧,整体线条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高效。
刘茂早已等的不耐烦了,带着刘福和一众家丁呼啦啦全涌进狭小的作坊里。
他盯着那架新犁,贪婪地上下扫视。
虽然看不懂门道,但那异于笨重的直辕犁造型,本身散发着一种“利器”的气息。
“快!拉到田里试试!”刘茂迫不及待地挥手,带着亢奋的一群人。
打谷场边,特意找出的一片硬实田地。
一架沉重破旧的直辕犁被两个壮硕田奴费力地抬了过来。
另一边,刘木匠将新制的曲辕犁推到场中。
“王老栓!你来!”刘福指着王老栓。
王老栓佝偻着背,战战兢兢地走到直辕犁旁,熟练地套上绳索。
另一个年轻田奴阿吉被推到曲辕犁旁,他茫然地看着这古怪的新家伙,不知所措。
“愣着干什么?!扶好!”刘癞子一鞭子抽在阿吉脚边的地上,溅起尘土。
两头同样健硕的黄牛被牵来。套索挂上。
“开始!”刘茂一声令下。
王老栓身体前倾,用肩膀顶着直辕犁笨重的横木,双脚蹬地,全身肌肉紧绷。
他身旁扶犁的田奴同样青筋暴起。黄牛发力,沉重的直辕犁像是钉在了土里,犁头艰难地破开硬土,犁出一道浅而歪斜的沟壑。
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田奴粗重的喘息和黄牛沉闷的鼻息。
转向更是费力,王老栓和扶犁者都用尽全力去扳动那僵硬的辕头。
另一边,阿吉紧张地握紧曲辕犁的犁梢。黄牛发力的同时,他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但并未预料中的沉重和失控。
弯曲的辕头仿佛有灵性一般,自然地将牵引力导向破土的方向。
犁头像切进松软的豆腐,轻松没入硬土,翻起深沉均匀的泥土!
阿吉惊愕地发现,自己只需单臂微调犁梢角度,就能精准控制犁沟的深浅和走向!
他甚至能分心去观察翻起的土块!
转向更是轻松写意!阿吉手臂微带,弯曲的辕头顺势而动,犁身毫不费力地改变了方向!
整个过程,阿吉没有感受到巨大的反作用力,连基本的呼吸都没乱!
场边人群沉寂无声!
所有的田奴都呆若木鸡!
王老栓扶着沉重的直辕犁,佝偻着背因为用力而剧烈起伏,他看着阿吉那边轻松翻起的深沟,再看看自己脚下浅薄歪斜的痕迹,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省力!太快了!这犁···是活的吗?
刘茂肥胖的脸上,贪婪彻底化为狂喜!
他几步冲到曲辕犁犁出的深沟旁,蹲下身,抓起一把被翻得松散均匀的泥土,又看看旁边直辕犁那浅薄可怜的痕迹,差距一目了然!
“神犁!果然是神犁!”刘茂站起身,激动的喊道,
“一日抵三日!省力过半!哈哈!天佑我刘家庄!”
他狂喜地看着人群,对着恭敬垂手侍立的刘福,大手一挥:
“刘福!此事你督办有功!赏银十两!”
刘福脸上立刻堆满受宠若惊的谄笑,躬身应道:“谢庄主厚赏!都是庄主您洪福齐天,这上古神犁方能在庄主手中重现天日!”
他刻意加重了“庄主手中”几个字,眼角余光阴冷地扫了一下角落里的慕容良。
刘茂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看向沉默的刘木匠:
“刘木匠手艺精湛,赏银五两!布一匹!”
刘木匠默默躬身谢赏,脸上并没有多少欣喜,只有深深的疲惫。
慕容良靠墙站着,紧绷数日的心弦这时候稍稍松弛了一下。
成了!赌赢了!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刘茂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捻着胡须,似乎在斟酌措辞。
慕容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放他自由?还是继续为奴?
“至于你,慕容二狗···”刘茂缓缓开口,声音拖的老长。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隙,刘福紧一步上前,凑到刘茂耳边,脸上依然挂着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