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娘也常在灯下这样缝补衣裳。”
文茹雪忽然开口说道,眼中带着怀念:“那时日子虽苦,但心里是安稳的。”
慕容良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前世的童年和此生早已模糊的记忆,随即看向眼前专注缝补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等这一切了了,”他轻声缓缓说道:“我带你离开长安,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江南也好,蜀中也罢,开一间匠铺,或者几亩薄田,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文茹雪缝补的动作顿住了,抬头看着慕容良,在烛光的映照之下,她眼中满是惊喜,还有些许的羞涩:“真的?”
“真的!”慕容良深情地看着她,“我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与你一世安稳!”
简单的话语,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动人。
文茹雪脸颊飞起红霞,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心中如同喝了蜜一般甜。
她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手中的针线,那针脚却比方才更加细密整齐,仿佛在编织着一个关于未来的、美好的梦。
窗外夜雨渐骤,敲打着屋檐,仿佛预示着京城即将到来的滔天剧变。
然而在这一方小小的温暖天地里,却只有少年少女初绽的情愫在静静流淌,与外面的暗潮汹涌、尔虞我诈,形成了鲜明到令人心悸的对比。
这片刻的宁静与温馨,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美好,珍贵得让人不忍触碰。
而他们不知道,一双隐藏在雨夜深处的眼睛,正透过窗棂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随后无声无息地退入黑暗,向着皇城的方向疾行而去。
山雨,已然满楼。
第84章 蛊惑君心
夜雨未歇,淅淅沥沥,敲打着长安城的百万片屋瓦,也掩盖了许多暗处窸窣的声响。
左神策军衙署内,烛火通明。
吐突承璀听完心腹夜行人的禀报,胖脸上那双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眼里满是阴冷算计。
“···裴度回府后,清流官员拜访不绝,直至深夜方散。期间,前康州刺史周怀恩停留最久,状甚落魄哀求,似求裴度为其复官。”
夜行人跪在地上,低声回禀:“此外,属下窥得后宅一小轩内,见那戴罪之身的慕容良与一陌生女子甚是亲密。那女子为其换药缝衣,举止···不似寻常婢女,倒似有情。”
“慕容良?”吐突承璀手指在桌面上不断地轻敲,“就是那个在康州捣鼓出些名堂、被裴度保下来的匠户?他不是该在河朔戴罪立功吗?怎也回了京?还与女子厮混···呵,死罪已免,活罪难饶之徒,不知死活!”
他语显不屑,眼含警惕,裴度把这小子带回来,意欲何为?
“继续盯紧裴府!”吐突承璀下令,“尤其是那个慕容良和那个女子,查清她的来历!裴度老奸巨猾,绝不会无的放矢!”
“是!”夜行人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雨幕之中。
吐突承璀低头沉思片刻,对身旁另一心腹道:“去,请皇甫相公过府一叙。就说···咱家有事相商,关乎那位‘戴罪立功’的慕容良。”
他特意加重了“慕容良”三字,充满讥讽。既然裴度看重这小子,那正好,或许能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牵制甚至攻击裴度!
不多时,皇甫镈匆匆赶来,伞都未来得及收好,身上带着湿气。
他如今与吐突承璀已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听闻吐突承璀所言,皇甫镈小眼睛一转,立刻有了主意:“中尉所言极是!慕容良一介戴罪匠户,擅离河朔已是违规,竟还敢在京城与女子私相授受,简直视朝廷法度为无物!此风断不可长!明日我便让御史台参他一本,先杀杀裴度的威风!”
吐突承璀满意地点点头:“嗯,此事你去办,但要把握好分寸,莫要直接牵扯裴度,只需盯死慕容良即可。”
“裴度越是回护,,越是显得他徇私枉法!”
两人相视一笑,皆是阴冷。
商议完此事,皇甫镈凑近些,压低声音问道:“中尉,那件大事···宫中情况如何?陛下他···”
他指了指皇城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吐突承璀脸上得意的神色收敛少许,换上了几分凝重和···莫名的狂热与焦虑。
“陛下···”他声音如同耳语,“服食了那方士的‘金丹’,精神时而亢奋,时而萎靡,但···但龙体确实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之象愈发明显,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即便醒来,也是神思恍惚,记忆混乱···”
他转而脸露疯狂:“这正是天赐良机!咱家日夜侍奉在侧,只要陛下稍有清醒,便反复陈说太子懦弱、郭家势大、澧王贤德···陛下虽未明确应允,但抗拒之意已大不如前,有时甚至会自语‘恒儿···是否真不堪大任?’”
皇甫镈听得心跳加速,又是兴奋又是害怕:“那···那废立诏书···”
“快了!就快了!”吐突承璀语气急促,“只需再加一把火!让陛下在下次清醒时,下定决心!即便···即便陛下最终未能亲笔下诏,我们也可以···”
他话语未尽,对着皇甫镈比了个书写诏书的动作,两人心照不宣。
而且宫中有一棋子——陈弘志,到时候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如今裴度回京,夜长梦多,必须尽快!”吐突承璀咬牙说道,“明日咱家再入宫侍疾,必见分晓!”
皇甫镈连忙道:“中尉放心,朝中这边,我会尽力稳住,绝不让王守澄、梁守谦他们干扰中尉大事!”
雨夜之中,一场针对帝国最高权力的弑君篡位阴谋,已然进入了最后也是最疯狂的阶段。
而此刻的皇宫寝殿内,重帷深垂,药气与一种古怪的丹砂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宪宗李纯躺在龙榻之上,双目紧闭,眼窝深凹,面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
他已经瘦的脱了形,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偶尔他会猛睁开一下眼睛,眼神空洞而迷茫,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诸如“逆子···”、“江山···”、“丹···药···”
旋即又力竭般昏睡过去。
吐突承璀安排的心腹太监和宫女严密把守着内外,隔绝了一切可能的外部干扰。
吐突承璀本人,更是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面偏殿,如同最忠诚的猎犬,等待着给予猎物最后致命一击的时刻。
他望着寝宫方向,脸上充满了一种混合着贪婪、恐惧和极度兴奋的扭曲表情。
至尊之位,垂手可得。
滔天权势,尽在眼前。
只要···只要榻上那人,最后再“帮”他一把。
雨,下得更大了。
冲刷着朱墙黄瓦,却洗不净这宫阙深处弥漫的罪恶与野心。
第85章 贵妃惊心
秋雨初歇,长安皇城的朱墙碧瓦被洗得透亮,空气里却仍弥漫着一股子挥不去的阴湿寒气,冻得人骨头缝都发僵。
这紫微宫城,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看似平静,内里却不知道有多少暗流在汹涌碰撞。
皇甫镈打发走了吐突承璀的心腹,独自在值房里踱了几个来回,那身紫袍蟒服如突然变的沉重起来,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吐突承璀那边催得紧,逼宫在即,可这从龙之功是那般好立的?万一事败,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祸!
他皇甫镈读书入仕,熬到今日相位,求的是荣华富贵,可不是抄家灭门!
思来想去,他脑门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成,不能把宝全压在吐突承璀那条破船上!
还得另寻一条退路,不,是进路!
他眼珠子骨碌乱转,心思不宁,忽然站定——郭贵妃!
太子生母,汾阳王郭子仪的孙女,母族势大!
若能搭上这条线,即便吐突承璀那边不成,将来太子登基,他皇甫镈照样能屹立不倒!
念及此处,他再也坐不住,整了整衣冠,脸上堆砌起十二分的恭敬与忧戚,脚步匆匆便往后宫郭贵妃所居的宫殿方向而去。
一路之上,遇见几个相熟的内侍官员,他也都是略一点头,并无搭话,一副心事重重、忧国忧民的模样。
郭贵妃的宫中,母凭子贵,暖香馥郁,与外面的清冷恍若两个世界。
听闻宰相皇甫镈求见,正凭栏望着残荷听雨的郭贵妃微微秀眉皱起。
她虽久居深宫,但前朝之事并非一无所知,尤其是陛下病重以来,更是风声鹤唳。
这皇甫镈素与阉宦走得近,今日突然来访,所谓何事?
“请他进来吧。”郭贵妃细声清淡,带着些许警惕。
皇甫镈躬身入内,行了大礼,开口便是哽咽之声:“臣皇甫镈,叩见贵妃娘娘!娘娘请安!”
“皇甫相公请起,看座。”郭贵妃抬手示意,看着脸上似有悲戚的皇甫镈,“相公冒雨前来,可是前朝有何要事?”
皇甫镈并未就坐,反而又深深一揖,沉痛万分:“臣此来,一是忧心陛下龙体,日夜祈祷,心如油煎;二来···二来是听闻近日宫中有些许不利于太子殿下的流言,臣···臣寝食难安,特来向娘娘剖白心迹!”
郭贵妃眼神微疑:“哦?什么流言?又与相公何干?”
皇甫镈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竟也挤出几滴眼泪:“娘娘明鉴!定是有小人诬陷!臣与那左军中尉吐突承璀,确因公务有所往来,但绝无私交!”
“臣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只忠于陛下,忠于太子殿下啊!”
他抬起泪眼,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表演式的激动:“太子殿下乃陛下嫡长子,仁孝聪慧,名分早定,乃我大唐国本!臣虽不才,亦知纲常伦理,岂会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那些流言蜚语,分明是欲离间君臣,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臣恳请娘娘禀明太子殿下,万万不可听信谗言!”
他一边表忠心,一边极力撇清与吐突承璀的关系,仿佛之前密谋废立之事从未发生过。
郭贵妃静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冷笑。
这皇甫镈的演技,未免太过浮夸。
但他此刻前来投效,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说明阉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这对太子而言,未必是坏事。
她欲开口,宫人又来禀报:“娘娘,裴度裴相公宫门外求见。”
郭贵妃眼中讶异,今日是什么日子?两位宰相先后脚来到她这后宫?
她看了跪在地上的皇甫镈一眼,淡淡地说道:“皇甫相公先请起吧,你的忠心,本宫知道了,且先到偏殿用茶,本宫见完裴相公,再与你叙话。”
皇甫镈心中暗骂裴度来得不是时候,却也不敢有所显现,只得悻悻起身,去了偏殿,竖起耳朵想听正殿动静。
裴度迈步进殿,虽经风霜,腰板却依旧笔直,气度沉凝。
他行礼如仪,并无过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老臣裴度,冒昧娘娘清净,实因国事堪忧,不得不来。”
“裴相公请讲。”郭贵妃对这位老臣倒是颇为敬重。
裴度斜眼扫了一下偏殿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陛下病重,太子监国,此乃非常之时。然如今宫禁之内,权阉当道,阻塞圣听;朝堂之上,宵小横行,混淆黑白。更有甚者,”
他状若义愤填膺:“竟有人包藏祸心,欲行废立,动摇国本!”
偏殿内的皇甫镈听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打翻茶盏。
郭贵妃亦是脸色一白,双手微颤:“裴相公此言···可有实证?”
“娘娘,”裴度慨然道:
“老臣刚自河朔归来,深知边境将士皆心系太子,盼朝堂安稳。若京师生乱,则天下震动,藩镇必生异心!届时国不将国,悔之晚矣!”
“老臣恳请娘娘,务必规劝太子殿下,稳住心神,亲贤臣,远小人,尤要警惕身边阉宦,绝不可使其干政!”
“一切,,当以陛下龙体为重,以大唐江山社稷为重!”
裴度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既是提醒,也是警告,更是表明了他这位托孤老臣的态度——支持太子,反对阉党篡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