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风暴,正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深宫核心,加速酝酿。
而陈弘志那份用背叛和恐惧换来的“投名状”,将成为引爆这场终极风暴的最强火星。
第82章 砥柱归京
河朔的乱局已定,硝烟尚未散尽,裴度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的决定——奉旨回京。
旨意是新的旨意,并非之前那道夺权的谕令,而是以太子监国、陛下需老臣辅弼为由,召裴度即刻返京述职,参赞机务。
字面上冠冕堂皇,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绝非佳兆。
京城如今是龙潭虎穴,王守澄、梁守谦一手遮天,裴度此时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父亲,不能回去!”文茹雪第一个反对,脸上写满了担忧,“京城如今是阉党的天下,他们定然布好了陷阱等您!”
慕容良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却也强撑着道:“裴公,此去凶险异常。太子旨意恐非本心,或是阉党矫诏,不如以河朔未靖为由,暂缓回京,观望局势。”
连一向沉稳的华老先生也捋着胡须摇头:“京师如今病气、戾气交织,非吉兆。裴相公此时前往,恐有血光之灾。”
裴度却神色不变,他看着舆图上那条从镇州指向长安的漫长路线:
“圣旨已下,岂能抗旨不遵?那才是真正授人以柄。更何况,陛下病重,京师暗流涌动,吐突承璀、皇甫镈之辈包藏祸心,王守澄、梁守谦亦非善类。”
“此时京城,更需要一根能定住心神的砥柱!”
他转过身,看着慕容良和文茹雪:“我若不去,他们便可安心在京城颠倒乾坤,甚至行废立之事。我去了,他们便有所忌惮,许多事,反而不敢做得太过明目张胆。”
“可是您的安危···”文茹雪急道。
“放心,”裴度露出淡然却又自信的笑容:“老夫历经三朝,什么风浪没见过?他们想动我,也没那么容易。况且···”
他压低声音,仅帐内几人听见:“我若不去,如何能近距离看清他们的布置?如何能寻到破局的关键?有些棋,必须深入局中,才能下。”
慕容良闻言,明白了裴度的深意。
裴公这是要以身为饵,主动踏入风暴中心,去搅动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这份胆识和魄力,令他肃然起敬。
他知道再劝无用:“既然如此,裴公务必万分小心。京城不同河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裴度点头:“我自有分寸,河朔这边,暂由田布与我旧部协同维稳,刘悟经此一挫,短时间内不敢再兴风作浪。良儿,你伤势未愈,便与雪儿暂留于此,有华老照看,我也放心些。待京城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慕容良却摇头:“裴公,我愿随您一同返京。”
裴度与文茹雪都惊讶地看着他。
“我伤势已无大碍,华老的药很有效。”慕容良缓缓说道:“京城局势复杂,阉党、权臣、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或可凭些微末之技,从工造、算学乃至他们意想不到的角度,为您提供些助力。”
他看了一眼文茹雪,眼中满是温柔:“茹雪在此,我亦不放心,不如一同前往。”
文茹雪立刻说道:“我也去!”
裴度看着两人,心中不免感慨,最终点了点头:“好!那便一同回去!看看这长安城,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
计议已定,裴度不再拖延,立刻安排交接相关事宜,随后带着慕容良、文茹雪、华老以及一队绝对忠诚的精锐亲兵,轻车简从,踏上了返回长安的官道。
裴度一行刚从河朔动身,消息就传遍河朔各处。
河朔各镇反应不一,田布松了口气,又隐隐担忧,刘悟则暗自窃喜,巴不得裴度回京就被整死。其他观望者则心情复杂,不知这位老相公的回归,会给动荡的朝局带来什么变数。
而长安城内,各方势力更是闻风而动。
王守澄得知裴度竟真的奉旨回京,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也好!省的咱家再多费手脚!到了京城,便是咱家的地盘,看他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立刻加派人手,严密监控城门和裴度府邸,只等裴度一到,便将其置于严密监视之下。
梁守谦也是类似心思,摩拳擦掌,准备给裴度来个下马威。
唯独吐突承璀和皇甫镈,听到消息后,感到了极大的威胁和紧迫感!
“裴度老儿怎么回来了?!”吐突承璀在左神策军衙署内焦躁地踱步,“他不是该在河朔被刘悟拖住吗?难道河朔局势有变?”
皇甫镈更是惊讶:“裴度一回京,必会搅局!他与太子虽不亲近,但更不会支持澧王!我们的计划···”
“不能再等了!”吐突承璀眼露凶光,“必须赶在裴度返回之前,让陛下下诏!否则夜长梦多!”
他再次看向皇宫方向,誓要做最后一搏!
而此刻,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在精锐骑兵的护卫之下,已然快速向京城驶来。
裴度掀开车帘,望着道路两旁熟悉的房屋,离京城越来越近。
慕容良和文茹雪坐在他身旁,也都神色凝重。
他知道,踏入这京师城门,便意味着踏入了一个比河朔战场更加凶险、更加诡谲的漩涡。
华老闭门养神,手指却在袖中微微掐算,眉头越皱越紧。
车驾在道路上急驶,慕容良回忆着前世的记忆,这个时间节点,京城要发生剧变,怎么委婉的告知裴度即将发生的一切,以防被动···
第83章 旧梦新忧
裴度一行人的车驾并未大张旗鼓,则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位于长安城东的裴府。
府邸依旧,朱门略显斑驳,门前石狮沉默,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静默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京师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早已涌动。
裴度回京的消息如同水入沸油,在京城炸开。
几乎是他刚踏入府门,掸去一路风尘,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拜帖便如雪片般飞来。
来的大多是朝中的清流官员、御史言官,以及一些不得志的中下层官吏。
他们或是真心仰慕裴度风骨,或是期盼这位老相公能力挽狂澜,或是简单的想探听风向,以便在这多事之秋寻得一个靠山。
客厅之内,烛火通明,人影幢幢,低语声、叹息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裴公!您总算回来了!如今朝中乌烟瘴气,王守澄、梁守谦把持宫禁,阻塞言路,简直无法无天!”
“陛下病重,太子年幼,政令皆出阉党之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皇甫镈与吐突承璀近来于皇宫之中走动频繁,恐有异谋!裴公不得不防!”
“还有那李逢吉,简直斯文扫地,竟公然巴结阉党,令人不齿!”
众人情绪激动,纷纷向裴度诉说着京中的乱象和自身的忧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裴度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听着众人的诉说,偶尔问上一两句,并不多言,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
他心中明镜一般,清楚哪些人是真心为国,哪些人是跟风抱怨,哪些人又是别有所图。
慕容良陪坐在侧,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这是慕容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大唐帝国的权利核心圈层,尽管只是失意一角。
他看着那些或愤慨、或焦虑、或惶恐的面孔,听着那些关乎国运却往往始于私利的争斗,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若非为了裴度和文茹雪,这般漩涡的朝堂,他一刻也不愿多待。
文茹雪则在后堂,由华老陪着,安排起居,打理琐事。
听着前厅传来的隐约议论声,她秀眉微蹙,心中充满了对父亲和慕容良的担忧。
直至深夜,访客才渐渐散去。
裴度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宦海浮沉数几十载,这般场景他早已习惯,但每一次,仍觉心力交瘁。
就在这时,老管家引着一人,悄然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与裴度年龄相仿,穿着半旧的青色常服,身形微胖,面容带着几分愁苦和落魄,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前康州刺史周怀恩。
“裴兄······”周怀恩见到裴度,未语先叹,眼眶竟有些发红。
裴度见到故人,亦是感慨,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怀恩?你怎么···怎么如此憔悴?”
他记得周怀恩虽非大才,却也勤勉务实,不该是这般光景。
“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周怀恩摇头叹息,“自你去后,朝中风气日坏。我因年前康州一桩漕粮旧案,被罢官待参,如今···如今是闲散之人了。”
两人分宾主落座,回忆起往年同朝为官、诗酒唱和的时光,皆是唏嘘不已。
周怀恩不如裴度显赫,但也曾是有抱负的官员,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心中自是苦闷。
话题不知不觉间,转到了文素心。
“···素心妹子,我···我对不住你们啊!”周怀恩神色黯然,说着突然眼中落泪,似要求得裴度原谅,“当年你蒙冤落狱,她···她于我府中求救,然当时,波谲云诡,世事难料,我也有苦衷,只道让素心妹子误会了!”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但眼神躲闪,偶尔抬眼观察裴度反应,明显有所隐藏,并未全为实话。
裴度闭上眼,脸上肌肉抽搐,心中痛楚难以言喻。
故人提及亡者,更添无限伤感。
周怀恩拭了拭眼角,忽然起身,对着裴度深深一揖:“裴兄!如今朝堂,豺狼当道,忠良受屈!我周怀恩自知才疏学浅,但亦不愿与那些宵小同流合污,玷污一身清白!求裴兄看在往日情分,看在···看在素心妹子的份上,拉老哥一把!”
“若能官复原职,哪怕只是个闲差,老哥也感激不尽,日后定唯裴兄马首是瞻!”
他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的哀求。
罢官待参的滋味不好受,不仅仕途断绝,更可能累及家人。他如今所能想到的唯一希望,便是刚刚回京、看似重获圣眷(至少表面如此)的裴度。
裴度看着老友落魄哀求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周怀恩能力有限,且性子有些软糯,并非能与之共谋大事之人,况且当时蒙冤落狱之时,周怀恩的所作所为也让裴度心中有所厌恶,但毕竟相交多年,当时落狱,实也有难言之隐,念及旧情,尤其是提到文素心,他终究硬不起心肠。
“怀恩兄请起。”
裴度扶起他:“此事···容我斟酌,如今局势复杂,我亦初回京城,需得寻个稳妥时机。”
周怀恩闻言,虽未得到明确承诺,但见裴度没有直接拒绝,已是千恩万谢,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方才离去。
送走周怀恩,夜已深沉。
裴度独自站在廊下,望着淅淅沥沥下起的夜雨,心中充满了惆怅。
故人凋零,朝纲崩坏,内忧外患,这一切,岂是一人之力所能挽回?
而与前厅的压抑沉重截然不同的是,裴度后院一处雅致的小轩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慕容良伤势未愈,不宜久坐,文茹雪便陪他在此休息。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清脆,烛光之下,文茹雪正小心翼翼地给慕容良背后的伤口换药。
她的动作轻柔至极,指尖微凉,触碰到慕容良的皮肤,却带来一阵灼热感。
慕容良背对着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呼吸,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还疼吗?”文茹雪轻声问道,语气里满是心疼。
“好多了,华老的药很是灵验。”慕容良说得有些扭捏,并非全是伤势缘故,更是因这静谧氛围下,与她独处的不自在和···心动。
背后伤口的药很快的换好,文茹雪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他身旁,拿起一件他的外袍,就着灯火,细细缝补上面被利刃划破的口子,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娴静而美好。
两人一时无语,只有烛火噼啪和窗外的雨声,气氛却丝毫不显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