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暂时陷入了僵持。
而这短暂的僵持,对刚刚窃取大权、根基未稳的刘悟来说,却是致命的。
裴度虽无兵权,但其影响力犹在,他暗中联络的旧部和那些本就对刘悟不满、心怀朝廷的将领开始发挥作用。
军中流言四起,皆言张煦哗变乃刘悟指使,是为报私怨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更险些毁了大家等待已久的朝廷封赏。
裴度将田布那封表示愿“攻诛国贼”的密信内容,同时也巧妙地透露了出去。
河朔前线,一时间刘悟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
外有田布虎视眈眈,内有军心浮动、质疑四起。更要命的是,长安太子监国的问责谕令也到了——措辞严厉,直斥其治军不严,纵容部将挑起边衅,责令其立刻平息乱局,严惩祸首,否则必遭严惩!
刘悟拿着这份谕令,手都在发抖,他知道,这是王守澄、梁守谦那帮阉党在借题发挥,要趁机收拾他!
如果他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别说梦想中的地盘,就连现在的义成军节度使的位置恐怕都保不住!
“节帅!不能再犹豫了!”几个还算清醒的幕僚苦苦劝谏,“张将军此举虽是为我等出气,但确实太过冲动,已触怒朝廷,更给了裴度和阉党口实!如今唯有断尾求生,方能保全大局啊!”
刘悟脸色蜡黄,内心挣扎无比。
张煦是他的心腹爱将,更是替他干脏活的主力,交出张煦,无异于自断臂膀!
可不交···他就要跟着一起完蛋!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有一个噩耗传来: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已亲率大军离开魏博,正向镇州方向开来!名义上是“调解纠纷,防止事态扩大”,实则大军压境,威慑之意不言而喻!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
刘悟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自己苍老了十岁。他知道,自己没得选了。
“去···把张煦···叫来!”他内心杂乱无章,话语少气无力。
当张煦满身血污、杀气腾腾地从前线被召回军帐,还以为刘悟要嘉奖他时,等待他的却是冰冷的镣铐和昔日同僚复杂的眼光。
“节帅!您这是何意?!”张煦惊怒交加,奋力挣扎。
刘悟别过头去,最后狠心说道:“张煦,你擅自兴兵,挑起边衅,罪无可赦!本帅···唯有将你交予朝廷,以正军法!”
“刘悟!你个孬种!分明是你···”张煦目眦欲裂,破口大骂,但话未说完就被亲兵堵住了嘴,粗暴地拖了下去。
次日,一场“公正”的军前审判草草举行。
张煦被定为哗变主谋,罪证“确凿”,当即被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首级被装入木盒,快马送往长安,同时送去的还有刘悟言辞恳切、痛心疾首的请罪奏疏。
一场足以燎原的大火,似乎就这样被强行扑灭。
刘悟交出了张煦,自断臂膀,暂时保全了地位,但威望扫地,军中人心离散,再也难以形成真正的威胁。
裴度不费一兵一卒,便借朝廷和魏博之势,巧妙地削掉了刘悟最锋利的爪牙,更赢得了暗中观察的中立将领的敬畏。
河朔的主动权,在经历一番惊涛骇浪后,再次悄然回归到裴度无形的掌控之中。刘悟虽仍挂着节度使的名头,却已被彻底架空。
消息传回长安,王守澄和梁守谦虽有些遗憾没能借此彻底扳倒刘悟,但除掉张煦这个悍将、重创刘悟势力,也算达到了部分目的,暂时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宫廷内部的争斗上。
而此刻,长安朝堂之上,另一场交易正在悄然进行。
李逢吉——一位以圆滑世故、善于钻营著称的老臣,敏锐地察觉到陛下病重后朝局的诡异风向。
王守澄、梁守谦权势日盛,甚至连嚣张一时的皇甫镈似乎也暗中与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
李逢吉深知,若想在新朝站稳脚跟,甚至更上一层楼,必须抱紧最粗的大腿。
他选择押宝王守澄!
这日午后,他带着一份“薄礼”——其实是价值连城的前朝名画和一座半人高的血红珊瑚树,秘密拜访了王守澄的私邸。
“王公公为国操劳,辛苦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公公笑纳。”李逢吉笑得极其谦卑。
王守澄眯着眼,打量着那璀璨夺目的珊瑚树,心中备用,面上却淡淡道:“李节度这是做什么?咱家可受不起如此厚礼。”
“受得起!受得起!”李逢吉连忙说道:“下官日后,还需多多仰仗公公提点,如今朝局纷乱,陛下···唉,唯有公公这等忠贞之士,方能稳定大局啊。”
他话语间极尽吹捧,并隐隐表达投效之意。
王守澄微微一笑,深知这些文臣的德行,也不点破,坦然收下了礼物。多个节度使当狗腿子,他自然乐意。
两人密探良久,李逢吉更是投其所好,透露了不少清流官员的动向和对王守澄不利的奏章内容。
临别时,李逢吉似乎无意间提起一桩旧事:“说起稳定大局,下官倒是想起一事。去岁宫中似乎出过一桩小意外,陛下身边一位姓陈的奉御(指陈弘志),似乎因伺候汤药不慎,险些酿成大错?幸得王公公及时周全,方才遮掩过去。此事若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知晓,恐怕又会大做文章,中伤公公清誉啊。”
王守澄闻言,眼中骤然闪过寒光,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冷了几分:“李节度消息倒是灵通,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早已过去了。”
“是是是,下官失言,下官失言。”李逢吉连忙告罪,心中却暗自冷笑。
他这番话,看似是提醒,实为威胁和试探,更是在王守澄心中埋下一根刺——他知道陈弘志是吐突承璀的心腹,那桩“意外”更是涉及陛下龙体,绝不能让吐突承璀那边的人拿来做文章!同时,他也暗示了自己握有这个把柄,希望王守澄能“识趣”。
送走李逢吉后,王守澄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变得阴沉无比。
“陈弘志···”他杀机毕露。
那个伺候陛下汤药、知道太多秘密的小太监,确实是吐突承璀的人。
那桩所谓的“意外”,也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李逢吉这个老狐狸,突然提起此事,是想借刀杀人,还是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陈弘志这个人,不能再留了。他知道的太多,而且是吐突承璀的人,迟早是个祸害!
王守澄立刻低声吩咐心腹:“去,让咱们在宫里的人,找个机会,‘处理’掉陈弘志,要做得干净,像意外。”
“是。”心腹领命,无声退下。
一条人命,在这些权宦眼中,如同草芥。
而李逢吉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如同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悄然引发了一连串谁也预料不到的连锁反应。
远在河朔的裴度,刚刚稳住局面,正准备下一步行动,却还不知,长安深宫之中,一场针对皇帝身边人的阴谋已经启动,而这背后牵扯出的秘密,将足以掀翻整个帝国。
吐突承璀此刻正全力准备着他的废立大计,浑然不知,他安插在皇帝身边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已经危在旦夕。
真正的风暴眼,正在那重重宫阙深处,悄然形成。
第81章 投名状
长安城,王守澄私邸密室。
烛火摇曳,将陈弘志满是惊惧的脸映照得如鬼一般。他跪在地上,身体筛糠般抖动,冷汗早已浸透了那身宦官服饰。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察觉到自己常喝的茶水味道有异,又发现平日负责他饮食的小太监神色慌张地想要溜出宫去,被他的心腹拦下,稍加恐吓,便全都招了——是王守澄府上的大太监让他往茶里下“慢性药”!
死亡的恐惧攥住了陈弘志!他知道,自己伺候陛下汤药时那点“不小心”被王守澄知道了!王守澄要杀他灭口!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当机立断,打晕了那个小太监,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杂役衣服,凭着对宫中密道的熟悉,拼死逃出了皇城,直奔唯一可能给他一线生路的王守澄政敌——梁守谦的府邸!
然而梁府守卫森严,他根本进不去,绝望之下,他想起如今权势最盛的似乎是王守澄,又想起李逢吉前日的“提醒”,竟鬼使神差地跑来了王守澄这里!
他要赌一把!
赌王守澄更需要活着的他,而不是死了的他!
“王公公!王爷爷!饶命!饶命啊!”陈弘志磕头如捣蒜,声音凄厉,“奴婢对您还有大用!奴婢愿献上投名状!只求爷爷饶奴婢一条狗命!”
王守澄面无表情地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茶水,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
他心中实则惊疑不定,没想到李逢吉的“提醒”这么快就应验了,更没想到这陈弘志如此怕死,竟自己送上门来。
“投名状?”王守澄嗤笑一声,“你一个伺候汤药的小奉御,能有什么投名状值得咱家饶你一命?”
陈弘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疯狂的求生欲:“有!有!奴婢有天大的秘密要禀报爷爷!是关于吐突承璀!还有皇甫镈!他们···他们要谋逆!!”
王守澄拨弄杯盖的手一顿,眼中满是狐疑:“你说什么?仔细道来!若有半句虚言,咱家让你求死不能!”
陈弘志吓得一哆嗦,连忙竹筒倒豆子般将他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吐突承璀早已与皇甫镈密谋良久!他们见陛下病重,太子年幼,便欲行废立之事,要拥立澧王李恽为帝!”
“吐突承璀连日来不断在陛下病榻前进谗言,污蔑太子殿下及其母族,蛊惑陛下废太子!陛下···陛下有时昏沉,竟似被其说动!”
“为确保陛下能‘撑到’颁下废立诏书,吐突承璀还秘密请了一个炼丹的方士入宫,给陛下用了一些虎狼之药,强行吊住陛下的元气,但那药极其伤身,陛下他···他其实···”
陈弘志声音不住地颤抖,不敢再说下去。
王守澄听得心惊肉跳,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虽然猜到吐突承璀有异心,却没想到他们竟敢做到如此地步!蛊惑圣听,滥用虎狼之药,甚至谋划废立!
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还有呢?!”王守澄厉声追问,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陈弘志豁出去了,咬牙道:“吐突承璀···他还逼迫奴婢!让奴婢在···在必要时,亲自···亲自下手,让陛下‘安然升遐’!事后便可嫁祸给太子或郭贵妃!如此,废太子便顺理成章!他承诺事成之后,保奴婢一世富贵!”
他重重磕头,哭喊道:“爷爷!奴婢虽卑贱,但也知弑君是天诛地灭的大罪!奴婢不敢啊!求爷爷明鉴!奴婢愿将此惊天阴谋和盘托出,只求爷爷给条活路!奴婢···奴婢必要时,愿反戈一击,指认吐突承璀和皇甫镈!”
王守澄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疯了!吐突承璀和皇甫镈简直是疯了!这计策太毒,也太冒险!但若真被他们做成···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向地上如同烂泥般的陈弘志,眼中闪过极度的厌恶,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证,太关键了!
“你之所言,可有凭证?”王守澄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加令人恐惧。
“有!有!”陈弘志连忙从贴身处摸出一个小巧的玉瓶,“这是那方士给的药,说是关键时刻能让陛下···无声无息···吐突承璀让奴婢收好的!还有···还有他们密谋时,奴婢偷偷记下的一些时间和地点,以及经手人的名字···”
他递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王守澄接过玉瓶和纸条,仔细看了看,手指微微颤抖。
证据确凿!
他沉默良久,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冰冷彻骨:“很好,陈弘志,你这份‘投名状’,咱家收下了。”
陈弘志如蒙大赦,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多谢爷爷!多谢爷爷不杀之恩!奴婢以后就是爷爷的一条狗!爷爷让奴婢咬谁就咬谁!”
王守澄厌恶地挥挥手:“起来吧,从现在起,你就待在咱家这里,哪里也不准去!咱家保你性命无忧!需要你的时候,自会叫你。”
他叫来心腹,小声吩咐:“带他下去,找个隐秘地方看起来,好生‘伺候’,没有咱家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
陈弘志被带下去后,王守澄独自坐在密室中,看着那玉瓶和纸条,脸色变幻不定。
吐突承璀、皇甫镈···你们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真是天助我也!
这份口供和物证,足以将政敌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他并没有立刻发作的打算,现在陛下还在,虽然昏迷,但毕竟没死。贸然揭发,万一陛下醒来说句糊涂话,或者被吐突承璀反咬一口,反而麻烦。
他在等,等一个最佳的时机。
最好···是等到陛下真的“升遐”之后。届时,拿出这铁证,不仅能一举铲除吐突承璀和皇甫镈,更能以“护驾有功”、“匡扶社稷”之名,牢牢掌控新君,权倾朝野!
王守澄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权力的光芒。
他将玉瓶和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如同收藏最珍贵的宝物。
这是一把能斩断所有对手的利剑,必须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而此刻,远在河朔的裴度,刚刚收到长安传来的密报,言及宫中似有异动,陛下病情恐有反复,吐突承璀活动频繁。
裴度眉头紧锁,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长安……恐怕要出大事了。”他对一旁伤势渐愈、已能下地行走的慕容良沉声道。
慕容良目光沉静:“若长安生变,河朔暂稳便毫无意义。裴公,需早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