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崔相公,裴度的老朋友,崔群!
崔群手持笏板,朗声道:“陛下!臣以为,皇甫相公所言极是!裴相公确是最佳人选!”
满殿皆惊!连皇甫镈都愣了一下。崔群这是怎么了?居然帮他说话?
崔群话锋一转,继续道:“然,河朔局势诡谲,非单纯军事可解。裴相公若往,需有得力臂助,尤其需精通钱粮算计、能迅速理清地方财政、安抚流民之干吏随行!如此,方能稳定后方,支持前方,不致重蹈昔日粮草不继之覆辙!”
宪宗皇帝点头:“崔爱卿所言极有理,然如此干吏,何处寻?”
崔群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臣斗胆举荐一人!原康州代刺史李琰!李琰在康州,安置流民,整顿工造,开源节流,颇有成效!其于钱粮庶务,确有才干!另,其幕下匠户慕容良,于工造、农具改良乃至奇巧算计之道,颇有奇能,或可于军械、营建之事有所助益!臣请陛下,允此二人戴罪立功,随裴相公前往河朔!”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陛下!不可!”皇甫镈急忙反对,“李琰慕容良乃待罪之身,岂可轻纵?更何况慕容良一介匠户,身份低微,岂能参与军国大事?”
崔群立刻反驳:“陛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这也是皇甫相公所言之语!慕容良之才,吴元礼、李正卿乃至萧俛皆有所验证!其于理财、工造之能,或正可解河朔燃眉之急!若其能助裴相公调停河朔,便是戴罪立功,于国于民,善莫大焉!若其无能,届时再治罪不迟!”
“陛下!”萧俛也立刻出列支持,“崔相公所言甚是!河朔安危重于泰山!此二人若真有可用之才,让其戴罪立功,乃两全之策!”
支持裴度的官员纷纷附和。
皇甫镈一党则极力反对。
双方再次在御前激烈地争吵起来。
宪宗皇帝被吵的头痛欲裂,但河朔的紧急军情像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稳定河朔!裴度必须去!而崔群提出的“戴罪立功”,虽然冒险,但似乎···确实是个办法?既能用人,又能看看那慕容良是否真如传闻中的那般有才。
“好了!”皇帝抬手大喝一声,止住争吵。
他看向崔群和皇甫镈:“拟旨!加裴度河朔四面行营都招讨使,持节,总督河朔军事!即刻启程,前往河朔!”
“李琰、慕容良···褫夺所有官身功名,以白衣身份,随军效力!若真有功,归来再议!若再有过失,或并无寸功,数罪并罚,立斩不赦!”
“退朝!”
圣旨已下,快马立刻带着皇帝的旨意,分别奔向太原和长安大理寺狱。
皇甫镈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脚步漂浮地走出大殿,他没想到,眼看就要成功的局面,竟被河朔突如其来的变局彻底打破!不仅没除掉慕容良,反而让他得到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慕容良···裴度···”他咬牙切齿,眼神足以杀人,“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河朔···那就是个坟场!我看你们怎么活着回来!”
而此刻的大理寺狱中。
当传旨太监带着几名禁军,宣读圣旨,打开牢门之时,李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双膝跪地,激动得涕泪横流:“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罪臣···罪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天恩!”
慕容良缓缓走出牢门,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脸上并无太多的喜色。
河朔?那是比康州更加凶险百倍的地方。戴罪立功?听起来更像是一道催命符。
但他没得选择。
传旨太监冷冷地看着他们:“收拾一下,即刻出发!裴相公已在路上,你们需快马加鞭,前往汇合!”
慕容良抬头望向北方,眼神飘忽不定。
裴公,这就是您等的雷吗?
这雷声,果然够响!
只是不知这惊雷过后,是雨过天晴,还是···更大的风暴?
他深吸一口狱外冰冷的空气,迈步走出大理寺。
第65章 离肠百结
圣旨下达,刻不容缓。
慕容良和李琰甚至来不及换身干净的衣裳,只在狱卒的监视下匆匆擦洗了脸,便被押上两匹快马,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之下,连夜出了长安城,向北疾驰。
夜风如刀,刮得脸生疼。李琰却恍若隔世,兀自沉浸在死里逃生的狂喜和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不住地对着领队的禁军校尉套近乎,随便打听着河朔的情况。
慕容良沉默地策马而行,回首望去,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这一去,前途未卜,河朔之地,强藩林立,兵凶战危,自己与李琰不过是两个“戴罪”的白身,能否活下来都是未知数,更何况,皇甫镈岂会甘心?途中或至河朔,必有后手。
他想起文茹雪,匆匆一别,甚至来不及道别,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全?裴度的人是否找到了她?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免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面,藏着文茹雪当初在康州时,悄悄塞给他的一枚小小的、绣着平安纹样的香囊,针脚细密,还带着淡淡的、她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慕容先生,”李琰凑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此番真是险象环生!到了河朔,我等定要同心协力,助裴相公立下大功,才好风风光光回长安!”
慕容良收回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李琰:“李兄还是先想想,如何活着走到淄青镇吧!”
李琰笑容一僵,讪讪地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的升平坊郑宅内。
文茹雪从噩梦中惊醒,心口砰砰直跳,梦里全是慕容良血染囚衣的模样。
“怎么了?雪儿?”外间的秦嬷嬷立刻端着灯进来,关切地问道。
“嬷嬷,”文茹雪抓住嬷嬷的手,指尖冰凉,“我梦见良哥他···他出事了···”
秦嬷嬷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傻孩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裴大人既然安排了,定然无事。”话虽如此,她眼底也藏着一丝忧虑。
正在两人说话之时,窗外传来三声布谷鸟的叫声——约定的暗号。
秦嬷嬷神色一凛,立刻吹熄灯火,走到窗边,低声回应。
片刻之后,一枚绑着细绳的小石子从窗外抛了进来,石子上缠着一小卷纸条。
秦嬷嬷迅速取下纸条,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一看,身子怔在原地!
“嬷嬷,怎么了?”文茹雪紧张地问。
秦嬷嬷将纸条递给她,声音有些颤抖:“裴大人急信···陛下旨意,慕容良和李琰···已赦免死罪,褫夺官身,以白衣随裴相公前往河朔···戴罪立功。人···连夜已离京!”
文茹雪一把抓过纸条,看清上面字迹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不是悲伤,是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解脱感,是这么多天为他担惊受怕,然而终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他还活着!他终于离开了那吃人的死牢!
但下一秒,更大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
河朔!那是刀兵之地!他一文人,如何去得?!
“不行···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文茹雪满脸焦急地从椅子上站起,胡乱擦掉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嬷嬷,我要去河朔!”
“你疯了!”秦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那是战场!你一个姑娘家如何去得?况且裴大人心中说了,让我们在此静候!”
“静候?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马革裹尸的消息传回来吗?”文茹雪声音哽咽,却带着一股执拗,“嬷嬷,我娘等了一辈子,等到最后···我不能像她一样!我至少要知道他是生还是死!我能帮他!我能算账,能打理琐事,我能···我能看着他!”
说完这些,文茹雪掩面痛哭!
秦嬷嬷慌忙伸手在文茹雪后背轻轻安抚,看着她与当年文素心如出一辙的倔强和深情,想起文素心为救身陷死牢的裴度,跑遍全城去求那些宦官污吏,就是用文素心自己命也要换出裴度的命的那份倔强!
秦嬷嬷一时语塞,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雪儿,你···”
“嬷嬷,您别劝我了。”文茹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危险,但我有办法,请您帮我准备一些东西,再···帮我给裴大人送封信。”
她走到桌边,铺开纸笔,沉吟片刻,落笔飞快。
信是写给裴度的,语气恭敬却直接。她先感谢救命之恩,随后直言慕容良虽有其才,然于军旅之事、人心险恶颇为生疏,孤身随军,恐遭不测。她自请以“记室”或“医女”身份,前往军前效力,实则暗中协助、看顾慕容良。
信中最后提到,她母亲生前曾留下一些关于河朔三镇人物关系的旧闻札记,或对裴相公有所助益。
这最后一句,是她深思熟虑后加上的筹码,她需要向裴度证明自己的价值。
写完信,她吹干墨迹,仔细封好,交给秦嬷嬷:“嬷嬷,拜托了。”
秦嬷嬷看着文茹雪坚定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老婆子也管不了,东西我给你准备,信让人送出去。但你答应嬷嬷,无论如何,要好好保护自己!”
“嗯!”文茹雪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彩。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却坚毅的脸,拿起眉笔,却又放下。
她不需要脂粉,只需要力量和决心。
她从贴身处取出那本厚厚的密账,仔细翻阅,将河朔、尤其是刘悟、地方豪强有关的信息——默记心中。这些都是她母亲当年领着她流浪至河朔,在当地像蜘蛛网般一点点收集来的,或许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她又找出几件素净利落的衣裙,开始打点行装。动作间,一枚小小的、有些陈旧的银锁从包袱中滑落——那是她小时候戴过的,上面刻着模糊的“长乐”二字。
她捡起银锁,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颤抖。
娘,您在天之灵,一定保佑良哥,保佑我···
而此刻,疾驰北上的马背之上,慕容良似有所感,下意识地再次摸了摸怀中那枚柔软的香囊。
寒风呼啸,前路漫漫。
儿女情长,在乱世之中,显得如此奢侈,却又如此坚韧,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迎着风雨,顽强地指向远方。
他知道,有人在那座巨大的城市里为他牵肠挂肚。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份牵挂,正化作一股坚定的力量,即将冲破樊笼,跨越山河,向他奔来。
命运的丝线,再次悄然交织,河朔的风沙,或许吹不散这缕人间情丝。
第66章 “长乐”银锁(月票、推荐票)
太原,留守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裴度手中那枚小小的、略显陈旧的银锁。锁身冰凉,上面“长乐”二字因常年摩挲已有些模糊,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的他指尖微微颤抖。
秦嬷嬷的密信就摊在桌上,字字如锤,敲击着他的心房。
“···雪儿执意前往河朔,老奴阻拦不住···彼贴身藏此银锁,乃素心妹子临终所授,言乃其生父所赠···老奴斗胆忆及,当年相公曾得一对外邦贡品‘长乐’银锁,一赠素心···”
裴度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文素心···那个他亏欠了一生的女子。雪儿···文茹雪···竟是他的骨血!
当年局势诡谲,他自身难保,不得已让已怀有身孕的文素心带着秘密远走他乡,只为保全她们母女,原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却不想···
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狂喜如同狂风大浪一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激动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的女儿!素心为他生下了女儿!这些年,她们母女究竟吃了多少苦?素心至死都未曾向他求助分毫···
“来人!”他朝外大声吼道。
亲随校尉立刻推门而入:“相公?”
“之前派去保护漱玉斋的人,现在何处?”裴度急问。
“已按相公吩咐,暗中护卫秦嬷嬷和文姑娘移至升平坊郑宅。”
“立刻加派人手!不!”裴度改口,“你亲自带一队绝对可靠的心腹,连夜去接人!也许文姑娘已在路上,将她···将文姑娘安然无恙地接到府中来!要快!要隐秘!”
校尉虽不明所以,但见裴度神色前所未有的激动与郑重,立刻领命:“是!”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裴度坐立难安,时而拿起那银锁凝视,时而走到门口张望。他一生经历无数大风大浪,此刻却心乱如麻。
裴度在书房彻夜未睡,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文素心的面容,他悔了一夜,也哭了一夜,在等待了三个时辰后,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校尉的声音同时响起:“相公,人接到了!”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文茹雪穿着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裙,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路风尘和几分戒备与茫然。她不明白为何突然被如此急切又隐秘地接到留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