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良,”官员开口,声音平板无波,“本官大理寺丞,奉上命,核查康州一案细节,你需据实回话。”
终于来了。
不是三司会审,而是大理寺内部的初步核查,这说明外面的压力起了作用,有人想先摸摸底。
“是,大人请问。”慕容良站起身,微微躬身。
大理寺丞的问题很刁钻,围绕工造局账目、水渠工程、与乡绅冲突、乃至与李琰的关系,层层深入,试图找到破绽或构陷的把柄。
慕容良对答如流,每一个数字、每一处细节、每一件事件的时间地点人证,都清晰准确,逻辑严密。他甚至主动提供了几个只有经办人才知道的微小技术细节,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问到关键处,比如“是否煽动李琰与乡绅对抗”,慕容良的回答堪称教科书级别:
“小民只陈利害,水渠之利,在于增粮安民,此乃李使君牧民之责,乡绅阻挠,在于损其私利。小民只是将两者利弊,据实分析于李使君面前,最终决策,乃李使君基于朝廷法度、地方安宁所做之决断。小民一匠户,何来煽动刺史之能?”
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又把李琰的决策拔高到了“朝廷法度”和“地方安宁”的高度。
大理寺丞记录的手停顿了几次,眉头越皱越紧,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思维之清晰、言辞之谨慎、对规则理解之透彻,远超想象。几乎抓不到任何明显的把柄。
问询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后,大理寺丞合上笔录,面无表情地看了慕容良一眼:“你所言,本官会如实上报,你好自为之。”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之时,慕容良忽然开口:“大人留步。”
“还有何事?”
慕容良从墙角拿起一块平时用来在地上写画的小石片,在刚才趁询问时悄悄铺开的一片灰尘上,快速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是一个改良的监狱排水沟结构,旁边标注了尺寸和坡度。
“大人,狱中潮湿,易生疫病。此乃下小民设计的排水沟改良之法,只需调整现有沟渠坡度,加深集水坑,即可大幅改善,所费无几,却能减少病患,于囚于吏,皆是善政,大人或可一看。”
大理寺丞愣住了,他审问过无数的囚犯,喊冤的、求饶的、破口大骂的都有,却从没见过在狱中还琢磨着怎么改良排水沟的!这人是疯子,还是···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示意图,线条简洁,标注清晰,原理一看就懂,确实比现在狱中堵塞严重的排水系统合理得多。
慕容良不等他反应,又用石片在旁边快速写下一组数字和几个公式:“此乃计算所需土方量及人工之法,精准便捷,可用于核算工程,防止胥吏虚报。”
大理寺丞主管狱讼,但也接触过工程核算,一看那公式,眼睛瞬间瞪大了!这计算方法,远比户部通用的那种繁琐方式简洁高效!
“你···你这是从何学来?”他忍不住问。
“乡野陋术,让大人见笑了。”慕容良谦逊道,随即话锋一转,“大人掌刑狱,可知每年狱中因湿冷病瘐死者几何?若此排水法推行天下诸狱,每年可少死多少囚徒?这些囚徒,亦是劳力,若罚作苦役,亦可创造价值。”
“再者,狱吏健康得以保障,办公效率亦可提升,于国于民,皆有利焉。”
他又开始算账,把人命、健康、效率全变成冷冰冰的数字,却具有惊人的说服力。
大理寺丞看着那示意图和公式,又看看慕容良平静的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此人绝非普通匠户!其才其能,用于工造,实乃大材小用!
他沉默片刻,对书吏道:“将···将这片地上的图样和算法,拓下来。”
书吏连忙上前,小心地将灰尘上的图案和数字拓印到纸上。
大理寺丞收起拓纸,深深看了慕容良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隔壁囚室里的李琰扒着铁栏,焦急地低声问道:“慕容先生!你跟他说了什么?他会不会···”
“无事!”慕容良淡淡地说道,“只是送他一份功劳。”
次日,朝会上再次炸锅。
这次发难的依旧是赵御史,但他火力更猛,直接抛出了那三页密账抄件上的具体人名和数字,弹劾皇甫镈的门生贪墨河工银、勾结藩镇!
证据相对确凿,皇甫镈一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龙椅上的宪宗皇帝脸色阴沉得可怕,漕运、河工,关乎国计民生,是他最看重的领域!竟然有人把手伸到这里!
“查!”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冰冷,“给朕彻查!一查到底!”
退朝之后,皇甫镈脸色铁青,回到值房,狠狠摔碎了一个茶杯!
“废物!都是废物!连点首尾都处理不干净!”他对着几个心腹怒吼。
“相公息怒!”一个幕僚低声道,“当务之急,是断尾求生!那几个被点名的,必须立刻撇清!还有···康州那边的事,不能再拖了!那慕容良和李琰,是关键人证,必须尽快处理掉,免得他们在狱中胡言乱语,攀扯出更多!”
皇甫镈眼中凶光一闪:“大理寺那边···打点好了吗?”
“已经打点好了,但听说昨日大理寺丞去问过话,回来后面色有异···”
“不管他!”皇甫镈咬牙说道,“让里面的人动手!做的干净点,就说是···病瘐!”
一道恶毒的指令,悄然传向大理寺狱。
而此刻,慕容良正看着狱卒送来的、明显干净了些的饭菜,嘴角露出冷笑。
他知道,第一块骨头抛出去了,狗已经闻到了味,接下来,就该轮到猎人了。
他需要更大的动静,来确保自己的安全。
他对送饭的狱卒低声说:“差爷,麻烦给外面递个话——就说慕容良有一策,可解朝廷当前钱粮之困,岁增百万贯而不扰民,若欲闻其详,请遣一能主事之人来。”
狱卒手一抖,差点打翻饭碗,惊骇地看着他。
岁增百万贯?不扰民?这囚犯是真疯了,还是···
慕容良不再多说,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了那碗粗粝的饭。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传出天牢。
这一次,听到消息的人,再也无法等闲视之。
风雨欲来,慕容良却在这旋涡中心,开始主动布局。
第58章 价码
慕容良那句“岁赠百万贯而不扰民”像颗炸雷,在长安的圈子里悄无声息的爆开。
最先坐不住的是一位姓孙的户部侍郎。
钱粮!
这是户部最头疼的难题!户部孙侍郎打着核查旧案的名头,亲自来到了大理寺狱,目的只有一个,捷足先登,确认信息的准确度。
阴暗的囚室里,孙侍郎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却无比冷静的年轻人,将信将疑地问道:“慕容良,你可知道妄言欺君,是何等大罪?”
慕容良没直接回答他,反而问:“请问您是···?”
孙侍郎抿嘴一笑:“户部侍郎孙东文!有话直说,有用,可保你,其他的事我不管,也不想管!”
慕容良见孙侍郎如此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也不再遮遮掩掩,“孙大人,可知如今市面上绢帛时价?江淮漕粮入京损耗几何?盐铁专卖,官营与私贩,利差几成?”
孙侍郎被问得一怔,这些数据他在户部,协助户部尚书的日常工作就是这些数据,他自然是知道的,但一个囚犯如此清晰地问出,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压力。
他犹犹豫豫地报出几个数字。
慕容良点了点头,指尖沾上水,在石床上快速写下几个公式和比例:“若改革绢帛折税方式,允许百姓以时价八成折银钱纳税,朝廷再将银钱按市价购买绢帛,一来一去,每匹绢帛朝廷可多获利两成,此一也。”
他不慌不忙,又用指尖沾了点水,边写边说:“漕粮损耗,多因层层盘剥及存储不善。若推行‘漕粮折色’,允许部分粮区直接缴纳等价银钱,于京师附近粮价低时采购填充太仓,可减损耗三成,省下的运费、损耗粮,亦是收入,此二也。”
“盐铁之利,不在官营专卖之垄断高价,而在放开部分次要品类允民间纳银专卖,朝廷坐收专卖银并交易税,总量反增,此三也。”
他语速平稳,每一个建议都伴随着清晰的数据支撑和逻辑推演,完全超越了简单的“开源节流”,而是对现有的财政体系的精细化手术刀式的改造。
孙侍郎听得呼吸急促,眼睛越瞪越大!这些想法匪夷所思,却又···该死的具有诱惑力!他飞快地心算着用慕容良的方法可增收多少钱粮,额头上不断渗出细汗。
如果真能推行,哪怕只实现一部分,岁增百万贯绝非虚言!
“你···你这些法子···触及祖制,牵涉太多···”孙侍郎在这户部业已多年,其中弊病其早知一二,可身在其位,牵绊太多,今日从一囚犯口中说出,内心多少还是有些震惊。
“祖制亦是为利国利民,若祖制已不合时宜,为何不能变通?”慕容良直视着孙侍郎,“大人只需将此法,呈予真正能做主之人,成与不成,于大人而言,皆是一份发现人才的功劳,不是吗?”
孙侍郎心里明白,他是为了户部的钱粮,是自己的职责所在,这年轻人是为了活命,各取所需!这年轻人说的没错!不管法子能不能成,能把如此惊人的策略报上去,本身就是大功一件!
他深深地看了慕容良一眼:“你之所言,本官会如实上禀,你好自为之。”
孙侍郎匆匆离去,脚步有些发飘。
高台藏鼠辈,民间卧麒麟。
大堂纸上登猪狗,名流才子落街头。
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这种消息往往传的更快!接下来的两天里,又有两位官员“恰好”路过大理寺狱,进来“看看”。
一位是工部的,慕容良给了他一份改良京师排水、防火系统的草图和建议,同样附带节省预算、提升效率的详细计算。
另一位是兵部的,慕容良则提出了一个基于新式统计法的军械仓储管理和轮换制度,能大幅减少腐败和浪费。
每一位离开的官员,脸上都带着类似的震惊和思索。
慕容良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根据不同的对象,抛出不同的、极具诱惑力的“鱼饵”。他知道,自己展现的价值越大,就越安全。当所有人都想从他这里得到点什么的时候,想让他悄无声息“病瘐”的阻力就越大。
然而,皇甫镈的杀心并未消退。
第三天夜里,狱卒送来的饭菜里,闻起来有一种刺鼻的气味,慕容良端起碗,动作稍微顿了顿,他抬头看向那送饭的狱卒,狱卒同样在看慕容良手里的饭碗,当慕容良看过来时,狱卒的眼神快速的躲闪到一旁。
慕容良没吃那饭菜,知道有人已经开始下手了,他将饭菜倒入角落的排水沟,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在硕大寂静的牢狱里传得很远。
隔壁的李琰被慕容良的咳嗽声惊醒,大声地着:“慕容先生?你怎么了?”
慕容良喘息着,声音装出“虚弱”的感觉,但也能让附近的人听到:“无妨···许是···牢饭不洁,腹中绞痛···”
第二天,慕容良“病重”的消息传了出去。
在慕容良想着一切办法的时候,牢狱外的文茹雪通过秦嬷嬷的渠道,将“慕容良献增产反遭毒害”的风声,故意放给了那几位正在疯狂弹劾皇甫镈一党的御史。
赵御史如同打了鸡血,第二天朝会就直接开炮,矛头直指皇甫镈:“皇甫相公!是否因一小小的匠户献出利国之策,触犯尔等贪腐之利,便欲杀人灭口?!狱中下毒,如此卑劣行径,与禽兽何异?!”
朝堂之上,皇帝与大唐的文武百官都在,此语一出,满朝大哗!
虽然毫无证据,但这指控太过惊悚,直接撕破了脸皮!
皇甫镈气的浑身发抖,矢口否认,双方在金銮殿上吵的唾沫横飞。
龙椅之上的宪宗皇帝,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他不在乎一个小小慕容良的死活,但他在乎“岁增百万贯”的策略,更在乎朝堂平衡不能被如此粗暴地打破。
“够了!”皇帝一声怒喝,压下所有人的争吵。
他用冰冷的目光扫向皇甫镈,转头又看了看赵御史等人。
“慕容良,”皇帝缓缓开口,“一个匠户,竟引得朝堂重臣如此不顾形秽,肆言詈辱,争论不休,成何体统!”
“朕倒要看看,他是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是巧言令色的狂徒!”
“传旨:明日,移慕容良至御史台狱。”
“朕要亲派中人,听其言,观其策!若有真实学,朕不吝封赏。若乃欺世盗名之徒···”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未尽之语满是杀意。
“退朝!”
旨意迅速传遍朝野。
大理寺狱内,慕容良也已听到消息,缓缓呼出一口气。
第一步,成了,他走出了死牢,获得了在更高舞台上说话的机会。
御史台狱,那是赵御史的地盘。虽然依旧凶险,但至少,有了操作的空间。
李琰在隔壁激动的语无伦次:“慕容先生!有转机了!有转机了!”
慕容良低头沉思,根本没时间和心情去回应李琰的疯话,转机?都是九死一生自己争取来的!
他更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