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双眼瞪着慕容良的囚车:“先生还有办法?”
慕容良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个名字:吴远礼、长安漱玉斋的秦嬷嬷、那枚云纹令牌···还有文茹雪暗中交给他的那几个与瑞昌号京城靠山有过节的官员名单。
进京,是危机,也是机会。
而此刻,在康州城呢,文茹雪撕下了工造局的封条,走进空无一人的工棚,她从一处隐蔽的角落取出那本厚厚的、记录着康州乃至更大范围官商勾结的秘密账册,紧紧抱在怀里。
她走到墙边,看着慕容良画的那张巨大水系图,手指轻轻拂过那未完成的朱笔线条。
“你放心。”文茹雪对着空荡荡的工棚轻声说道,像是一个承诺,更是情感的寄托,“你没做完的事,我会做下去。你受的冤,我会替你讨回来。”
她转身拉起哑女的手:“我们走。”
“去哪?”哑女比划着。
“长安。”文茹雪望向北方,“去把天,捅个窟窿。”
第55章 长安故址
囚车碾过长安城的青石板路,吱呀作响。
慕容良和李琰戴着沉重的木枷,被关押在阴森的大理寺狱,高墙铁窗,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冗繁之事。
另一边,文茹雪带着哑女,风尘仆仆,循着往日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平康坊北曲深处那家不起眼的“漱玉斋”。
“漱玉斋”店面狭小,里面陈列着一些蒙尘的古董旧砚,一切都透着冷清。
屋内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素净葛布衣裙的老嬷嬷正拿着鸡毛掸子,小心拂拭着一方歙砚上的灰尘,听到门响,她才抬起头,平静地看向进来的文茹雪和哑女。
文茹雪没有说话,从怀中取出那枚非金非木的云纹令牌,轻轻放在柜台之上。
当老嬷嬷看到柜台上的令牌时,手中的鸡毛掸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枯瘦的双手颤抖不已,她两步冲过来,小心翼翼地拿起令牌,翻来覆去的看,用指腹摩挲着那熟悉的云纹,眼泪从脸庞滑落,半天说不出话。
“这···这令牌···你从何处而来?”老嬷嬷擦拭掉脸上的泪水,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一故人所托之物。”文茹雪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家母文素心临终前嘱托,此物与一故人有关,可携此物来长安,寻漱玉斋一位姓秦的嬷嬷。”
“素心···素心妹子···”秦嬷嬷听到文素心的名字,浑身颤抖,双手强撑柜台,勉强站立,泪如泉涌,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滑落,“她···她真的···走了?”
文茹雪微微点头:“去了,撑了二十几年,撑不下去了。”
秦嬷嬷扶住柜台,稳住踉踉跄跄的脚步,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已然强压下眼中的悲恸,双眼上下仔细打量着文茹雪:“你是···雪儿?素心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娃娃?”
“是我。”
“好···好孩子···苦了你们了···”秦嬷嬷拉起文茹雪的手,“你娘···她是怎么···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的?”
文茹雪简略说了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母亲的装疯卖傻、隐忍偷生,以及最后慕容良在康州的遭遇和母亲的死讯。
秦嬷嬷边听边哭,抱着文茹雪老泪纵横,待文茹雪说完,她用粗糙的手轻抚着文茹雪的脸庞:“天杀的世道!苦了素心妹子!当年若不是···若不是···”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压下了话头,警惕地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她动作麻利的关上店门,挂了打烊的牌子,引着文茹雪和哑女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
厢房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秦嬷嬷给两人倒了水,才缓缓坐下,眼睛看着文茹雪发呆,眼神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
“你娘···跟你提过···裴度吧?”
文茹雪点了点头:“提过,说他···是条汉子,就是太直,太拗。”
秦嬷嬷苦笑:“何止是执拗?他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年在御史台,就因为不肯附和权宦,被打压得厉害。后来好不容易得到先帝的赏识,提拔了起来,办了几年实事,却又得罪了更多人。”
她叹了口气:“当今圣上登基后,他本是股肱之臣,有望入主中书。可偏偏···唉,就是改不了那脾气!皇甫镈那些人,弄权敛财,结党营私,裴度就看不过眼,几次三番在朝会上当面顶撞,弹劾他们的奏章能堆满一间屋子!”
“皇甫镈那等小人,岂能容他?明里斗不过,就使阴招,整天在圣上耳边吹风,说裴度倚老卖老,功高震主,结交藩镇,图谋不轨···圣上起初不信,可架不住三人成虎,谗言听得多了,心里也就生了疙瘩。”
秦嬷嬷带着惋惜和愤懑看向窗外:“后来因为一件小事——好像是关于淮西用兵的方略之争,裴度坚持己见,又和圣上吵了起来,皇甫镈趁机煽风点火···圣上大怒,当即就下了旨意···”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明升暗降!加了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下平章事的虚衔,看起来是宰相的待遇,实则一脚踢出了京城,打发到太原去做留守、当节度使了!说是镇守北疆,实则就是流放!眼不见心不烦!”
“裴大人···就这么认了?”文茹雪问。
“不认又能如何?”秦嬷嬷拉着文茹雪,满脸苦笑,“圣旨已下,难道还能抗旨不成?他离京那日,我去送了,人就站在长亭那儿,背影挺得笔直,可那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她抹了把眼泪,“他托我照看着这漱玉斋,说···或许有一天,会有人拿着令牌来找我,没想到···等来的竟是素心妹子的死讯···”
房间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秦嬷嬷压抑的哭泣声。
文茹雪坐在那,没有劝慰秦嬷嬷,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她的眼泪在康州已经流完了。朝堂的倾轧,权利的无情,比江湖更加凶险。
裴度的遭遇,让她更深刻地理解了母亲当年的绝望和慕容良此刻面临的危局。
“嬷嬷,”文茹雪看着擦干眼泪的秦嬷嬷,“慕容良被诬陷下狱,押来了长安。李琰刺史也被革职拿问,我们需要救他。”
“慕容良?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年轻人?他具体怎么回事?细细说与我听。”
文茹雪将康州发生的事,慕容良的才能、遭遇,以及被宦官直接下令锁拿的经过,快速地说了一遍。
秦嬷嬷越听脸色越难看:“宦官直接拿人···看来是走了宫里的路子,捅到圣上面前了。这事麻烦了,皇甫镈一派,与宫中宦官往来密切···恐怕背后少不了他们的影子。”
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三司会审···那就是皇甫镈的地盘,想从正常途径翻案,难如登天。”
“那就走不正常的途径。”文茹雪也早已料到如此难办,“慕容良说过,规则不能用时,就打破规则。”
秦嬷嬷停下脚步,看着她:“你想怎么做?”
文茹雪从怀中取出那本厚厚的密账副本:“这是康州乃至更多地方官商勾结、贪墨军粮、倒卖官产的证据。其中,也涉及皇甫镈的几个门生故吏。如果把这些东西,‘不小心’散播出去,或者直接送到某些人的对头手里···”
秦嬷嬷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要搅动整个长安的风云!太冒险了!”
“他们把我的人投大狱时,就该想到后果。”文茹雪正如她娘说的那样,果断而坚强,“嬷嬷,您在长安多年,认识的人多,请您告诉我,如今朝中,谁最恨皇甫镈?谁最可能成为我们的助力?”
秦嬷嬷看着文茹雪那双与当年文素心极为相似、却更加决绝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谏议大夫,武儒衡。”
第56章 暗狱筹谋
大理寺狱深处,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慕容良和李琰被分开关押在相邻的囚室,沉重的铁门隔绝了内外。
慕容良靠在冰凉的石壁上,指尖沾着地上凝结的水汽,在粗糙的地面上缓缓地勾画。
他在复盘,复盘康州的每一步,推演长安的每一个人,皇甫镈、邓纲、宦官、可能成为敌人的,可能成为盟友的···信息碎片在他脑中飞快组合、拆解。
隔壁囚室,李琰蜷缩在角落,官袍早已褴褛,昔日刺史的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恐惧和悔恨的低喃:“完了···全完了···”
狱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慕容良的牢门外。哗啦一声,一个小窗口被拉开,塞进来一个粗碗,里面是些看不清的糊状食物。
慕容良没动,抬眼看了一下狱卒:“这位差爷,请问今日是何年月?”
狱卒啐了一口:“阶下囚还问什么年月?等死吧!”
“差爷说笑了。”慕容良不怒反笑,“就算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况且,世事难料,说不定明日,就得麻烦差爷给我送顿好的呢?”
狱卒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却没立刻走开:“有点意思,死到临头还嘴硬,告诉你无妨,今日是元和十四年六月初七。”
“多谢差爷。”慕容良记下时间,继续问:“最近外面···可有什么新鲜事?比如···哪位大人又高升了?或者···哪位大人府上走水了?”
狱卒一愣,狐疑地打量着他:“你问这些作甚?”
“无聊,听听解闷。”慕容良从破烂的衣襟里摸出唯一藏下的一枚小银角子,那是之前藏在鞋缝里的,从窗户递出去,“差爷打点酒喝。”
狱卒眼睛一亮,飞快地抓过银子塞进怀里,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你小子倒是上道···高升?哼,还不是皇甫相公那一党春风得意!倒是听说···漕运那边不太平,谏议大夫,武儒衡又揪着漕运的案子不放,跟户部的人吵得厉害···走了走了,再多说老子要倒霉!”
狱卒匆匆离去。
慕容良闭上眼,武大夫···果然,秦嬷嬷找对人了,武儒衡在动,这就是机会,他需要让外面的火,烧的更旺些,烧到能让狱墙晃动。
他再次用手指在地上勾画,这次画的是一些简单的机械结构图和算式。
他在计算,计算如果要把某些消息以最快速度、最广范围散播出去,需要多少人力,多少时间,通过哪些渠道,这需要精准的数据分析和传播学模型,对这个时代而言,是降维打击。
隔壁,李琰似乎被狱卒的话刺激到了,跳起扑到铁栏边,大声的喊道:“慕容先生!慕容先生!我们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没救了?”
慕容良没有回头,声音透过石壁传来,冷静得近乎残酷:“李使君,现在怕了,晚了。要想活,就得自己挣命。”
“怎么挣?在这天牢里,还能如何?”李琰绝望道。
“等。”慕容良吐出一个字,“等风来,等来时,抓住一切机会,把该说的话,说给该听的人听。”
“该听的人?谁会听我们呢说话?”
“那就看···外面的朋友,能把风搅动的多大了。”
两人在大理寺牢狱中各自想着心事,此时漱玉斋的后院,文茹雪将密账副本摊在桌上,秦嬷嬷举着油灯,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数字、货物往来记录,脸色越发凝重。
“这些东西···太要命了。”秦嬷嬷声音有点颤抖,“真要撒出去,长安非得翻天不可!”
“就是要它翻天。”文茹雪眼神冰冷,“不翻天,怎么捞人?嬷嬷,武大夫那边,有回信了吗?”
秦嬷嬷从袖中取出一张揉皱的小纸条:“刚收到,武府管家递出来的,只写了四个字:‘静候佳音’。”
“静候?”文茹雪皱了下眉头,“我们等得起,牢里的人等不起。”
她盯着那本密账,伸手撕下了其中记录着皇甫镈两个心腹门生贪墨河工银、并与宦官往来密切的三页纸。
“嬷嬷,您在长安久了,肯定知道,除了武大夫,还有哪些御史、言官,是又臭又硬、专爱咬人的?最好是···跟皇甫镈有旧怨,或者想借机扬名的。”
秦嬷嬷想了想,报了几个名字。
“好。”文茹雪将那三页纸抄录了两份,“一份,想办法送到武大人手里,不必经他手,让他‘偶然’发现就行,另一份,匿名投到那几位御史家门口,记得,用不同的笔迹。”
“这是为何?”秦嬷嬷不解。
“武大人稳重,需要确凿证据和时机才会发动,而那几位,只要闻到腥味,就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撕咬。”文茹雪冷静地说道:“让他们先闹起来,把水搅浑,武大人才能顺势而为。”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另外,让哑女出去,找街上的乞儿,把‘皇甫相公的门生偷吃了河工款,气得河神发怒’之类的话编成顺口溜,尽快传唱,要快,要广。”
秦嬷嬷看着文茹雪有条不紊地布置,仿佛看到当年文素心的影子,却又更加果决、狠厉。她心中想着这些,也慌忙点头应下:“我这就去安排。”
夜色深沉,长安城的角落里,几份要命的抄件被无声地塞进了门缝,街头的流浪儿们,很快学会了一首新的、带着诡异韵律的顺口溜。
第二天一早,一位以“铁面”著称的赵御史,拿着匿名得到的抄件,如获至宝,直接在朝会上发难,弹劾户部两名官员贪墨巨万,并隐晦提及背后有更大庇护。
朝堂顷刻之间哗然!
被点名的官员仓皇辩解,皇甫镈一党急忙灭火,指责赵御史捕风捉影,诬陷朝臣。
双方在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
端坐龙椅上的宪宗皇帝,听着下面的争吵,眉头越皱越紧。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慕容良在狱中,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比往日更加嘈杂的钟鼓声,知道风起了。
他继续用手指在地上推演,这一次,算的是如何利用这场风暴,让自己和李琰,成为风暴眼中的“钥匙”,而不是被撕碎的碎片。
长安的风云,只因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开始悄然转向。
第57章 狱中献策
大理寺狱中的饭菜依旧粗粝,但送饭的狱卒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粗暴地扔下碗就走,有时甚至会多给半块硬的饼子,放碗的动作也轻了些。
慕容良知道,外面的风,刮进来了。
这天下午,铁门再次被打开,来的不是送饭的狱卒,而是一个穿着深青色的官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文书的书吏,狱卒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